朱翊钧的目光再次落回张居正那份奏疏的末尾,细细品味着那句话。
“臣闻:欲正百官,先肃台省。非敢专擅威福,实以风纪不立则法度不行”
看到“非敢专擅威福”这六个字,朱翊钧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非敢?
也难为张居正了,如今上奏居然需要加上这般自陈之语。
朱翊钧心中了然,看来自己近来的种种举动,终究是让这位权倾朝野的首相,也开始生出几分忌惮之心了。
这倒是个好迹象。
这与原主万历记忆深处那个张太师,可是判若两人。
原主幼时,张居正教导之时,那才真是……“言辞恳切”啊。
张居正向来都是很会聊天的。
如之前原主炫耀紫衣穿成青衣的事情,其实还有后续,张居正让小皇帝不要再穿紫衣之后。
又劝诫小皇帝莫效仿先帝喜好华服、常换常新,说什么‘服饰尚简,则享国长久’,竟隐隐指摘先帝因奢靡而祚短......
之后又转而盛赞世宗皇帝如何崇尚简朴,专挑能穿得久的形制的衣服穿,衣衫破旧亦不更换,故而‘享国最长’,要原主凡事以世宗为楷模.....
简而言之,重修世宗道法,吾辈义不容辞。
教训完穿着之后,张居正意犹未尽,竟又将话头转向李太后。
言说李太后笃信佛法,捐资建寺,赏赐僧尼,乃是‘耗费民脂,奢靡无度’,全然不顾祖宗旧制.....
甚至连宫中惯例的年节赏赐,也被说成是滥赏无谓,应当裁撤.....
在张居正面前,原主当真与垂髫稚子无异,事事需听其教诲,时时受其规束。
那滋味……确是不好受。
朱翊钧轻轻摇了摇头,自嘲一笑。
“就算我两世为人,真要遇到小万历那种情况,最多也就保持个表面微笑吧?心里面绝对还是不舒服。”
如此种种,却不好将其归结为张居正情商低。
他在嘉靖手底下就很懂什么是不该说的。
他在高拱专权的那段时间,情商不是也挺高的吗?
“说到底,还是嘉隆男儿,世宗遗风。”
别看嘉靖给人印象好像很强势,但他其实特别喜欢硬骨头。
海瑞能从嘉靖手里活下来不是没有愿意的,不仅仅是因为嘉靖好面子,生病。
而是嘉靖本来就喜欢敢于仗义直言的硬骨头。
其中的典型就是赵贞吉,此君在俺答汗犯北京的时候,满朝文武唯唯诺诺,竟然无人发表意见的时候勇敢站出来建言献策。
嘉靖遂喜此人,可是后来发现此人说得好听,但是没有收到此人请命领军抗击蒙古人的奏折,于是就不高兴,把赵贞吉贬出京师了。
但其实这是误会,赵贞吉上奏疏了,只不过还没送出去,奏疏被人骗走了,因此嘉靖没收到。
你以为政治斗争是充满各种阴谋,暗中勾结,捏造证据。
真实的政治斗争,骗走别人的奏疏,给皇帝打小报告。
朱翊钧暗暗感慨,嘉靖皇帝提拔的首辅除了严嵩这个公公般的首辅之外,其他的人其实都挺强势的。
甚至严嵩也挺强势,只不过不是对于皇帝强势,而是对于六部强势。
张璁、夏言、严嵩都没少侵夺六部权柄,尤其是吏部,任免、考核官员之权在被这三位连续侵夺之下,让吏部彻底失去该权。
从此凡有官员任免、考核吏部侍郎皆需要去内阁请求“指教”。
内阁说什么就是什么。
朱翊钧出了乾清宫,并未乘坐龙辇,而是选择步行穿过庭院,朝着坤宁宫方向走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有心思细细打量这巍峨的紫禁城。
明清宫苑占地相若,然大明宫殿之形制,较后世满清宫殿更为高大宏伟
故而更容易引起雷火。
他目光落在远处层叠的殿宇飞檐之上,若有所思。
“大伴,”朱翊钧脚步未停,悠悠开口,“朕前日观书,又思及过往宫中雷火之事,偶得一念。古语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雷电,似乎也偏爱高处,尤喜劈打高树巨木,是也不是?”
孙德秀紧随其后,闻言一怔,顺着皇帝目光看去,又思及历代宫中雷火之灾,立时反应过来,连忙躬身道:“皇爷圣明!确有此说。此理虽然众人皆知,但奈何并无办法。”
“朕观宫中殿宇,多为木制,其顶最高处,易引天雷。”朱翊钧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然金铁之物,似乎亦能引雷。或可在各殿宇顶端、屋檐翘角之处,多用铜铁铸件,使其高过木顶,将雷引走。又或者,于宫苑空旷高地,竖立高大旗杆,其顶端以精铁打造,务必使其远高于各处宫殿,或可引雷电击之,而保殿宇平安。”
“总之,务必使金铁之物在上、在外,记得接地,勿使其与梁柱木植相连,免得引火烧身。“
“臣明白!臣谨记陛下之训!”孙德秀听得心头一凛,连忙应下,不敢有丝毫怠慢。
“臣今日便着司礼监与工部会商,尽快拟定章程,加以改造!”
孙德秀清楚此事干系重大。
这紫禁城遭雷火侵袭,已非一次两次,每次重修,皆需从西南采办巨木,靡费帑银动辄数百万两,实乃国库巨大之负担!
若此事办得妥当,能免去雷火之灾,那便是泼天的大功!
倘若稍有懈怠,日后宫中再有火起,皇帝怪罪下来,他怕是万死难辞其咎!
朱翊钧见孙德秀将此事放在了心上,满意地点了点头,放下心来。
他心中振奋,自己又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此事看似细微,实则关乎国本。
毫不夸张地说,仅此一事若能办妥,便足以让大明国祚多延续数十年。
因为仅万历一朝,这宫中便数遭大火,累次修缮所耗,便不下千万之巨。
这些银两,足以再练一支强军,或可充实边防,或可兴修水利,乃至赈济灾荒.....其利溥矣!
万历朝的大火最后一次赶在万历末年的时候,当时正好赶上努尔哈赤反叛大明。
辽东战事糜烂,天启皇帝登基之后好几年都没顾得上修。
到了后面几年,辽东局势稍微好了点,这才投入数百万白银去修宫殿。
崇祯上台,宫殿不见得修得多好,但是钱却没有多少了,紧接着陕西天灾连年,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状。
但崇祯也只是免除赋税,而没有进行大规模赈济。
他倒不是真的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他金库里还是有钱的。
但是真要拿出来赈济,大明就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
到时候不管是陕西有民乱,还是辽东出问题,大明都会出现无力镇压的局面。
这笔钱是崇祯的压仓石。
动不得。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陕西民乱越来越多,最终无法收拾。
如果认真算起大明自永乐年间开始修建皇宫的钱。
其累计起来就算没有一亿白银,也有数千万白银。
这可是明朝的白银。
购买力是清朝的数倍。
有这笔钱,朱翊钧有信心拿下整个印度和中南半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