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当天，整栋公寓安静得可怕。

　　我蹲在地下室里，最后一次检查张明的“鬼魂OS“设备。显示屏上的代码对我来说如同天书，但张明保证“活人只需要按红色按钮“。红色按钮被特意加大，周围还画了个闪亮的箭头，生怕我找不到。

　　“所有...系统...就绪...“张明僵硬地点头，他的身影比平时清晰许多，几乎像个活人，“时空桥...建立...百分之八十...“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地下室比平时更闷热，墙上的焦痕不断变化形状，时而像哭脸，时而像怒容。最诡异的是，那个绞刑架的影子自己移动了位置，现在正直直地指向红色按钮。

　　“它在监视我们。“白世通悄无声息地飘到我身后，“公寓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了。“

　　我猛地回头，差点扭到脖子。白世通今天穿着那件暗红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竟有几分生前舞台上的风采。只是脖子上那道勒痕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显，像是刚刚留下的新鲜伤痕。

　　“你...准备好了吗？“我小声问。

　　他摸了摸脖子，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死都死过了，还怕什么？倒是你，小子，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保持笑声。那是打破诅咒的关键。“

　　楼上传来小玲哼歌声和林小梅温柔的指导。她们在排练那首融合了两个时代的特殊旋律。歌声透过地板传下来，让地下室的灯光随之忽明忽暗。

　　“时间快到了。“白世通看向手腕——那里并没有表，“小梅和小玲马上下来。你去看看李翠花准备得如何了？“

　　我点点头，爬上楼梯。二楼走廊比往常更暗，墙纸剥落处露出后面焦黑的结构，像是整栋公寓正在慢慢回归火灾后的状态。李翠花的房间门缝下渗出水渍，我轻轻敲门。

　　“李大姐？表演快开始了。“

　　没有回应。我推开门，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浴缸里盛满了暗红色的液体，水面不断冒出气泡，像是有人在下面呼吸。我正要退出，突然听见储物间方向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储物间的锁链完好无损，但里面传出低沉的对话声——一个是王干事那猥琐的嗓音，另一个则低沉模糊，像是很多人同时说话的重叠音效。

　　“...他们计划今晚打破诅咒...“王干事急切地说，“我可以帮你阻止...只要放我出去...“

　　那个多重声音回答：“...契约...接受...灵魂归我...“

　　我后背一凉，蹑手蹑脚地靠近。透过门缝，我看到一幕骇人的景象——王干事的鬼魂跪在地上，面前是一团蠕动的黑影，黑影中有无数张痛苦的面孔时隐时现。他们正在做某种交易！

　　“谁在外面？“王干事突然转头，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缝。

　　我转身就跑，心脏狂跳如擂鼓。那团黑影绝对是公寓的“核心诅咒“！王干事正在出卖我们！

　　冲到一楼时，我差点撞上飘过来的林小梅。她今天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状态——时而是被烧伤的90年代学者模样，时而变成民国歌女打扮的白梅。

　　“齐小乐？怎么了？“她扶住我（虽然她的手穿过了我的手臂），声音也是双重叠加的。

　　“王干事...他在和什么东西做交易...“我气喘吁吁地说，“要破坏我们的表演！“

　　林小梅脸色大变（两种脸色同时变化）：“我们必须立刻开始！白世通呢？“

　　“在地下室。“我跟着她快步走向楼梯，“但设备还没完全准备好...“

　　“没时间了。“林小梅的声音异常坚决，“我能感觉到公寓正在苏醒...如果错过时空完全重叠的这一刻，我们可能永远没机会了。“

　　地下室里，所有人都已就位。白世通站在绞刑架旁，小玲飘在张明的设备上方哼着歌，李翠花则穿着一件奇怪的混合戏服——60年代风格但带着民国元素。

　　“王干事叛变了！“我一进门就喊道，“他在和诅咒做交易！“

　　白世通咒骂一声：“我就知道那龟孙子靠不住！“他转向张明，“能提前启动吗？“

　　张明摇头：“系统...不稳定...风险百分之八十七点六...“

　　“赌了！“白世通一拍大腿，“各就各位，表演现在开始！“

　　林小梅牵着小玲飘上舞台（如果那能叫舞台的话），站在绞刑架另一侧。李翠花深吸一口气（鬼魂其实不需要呼吸），走到指定位置。我则守在设备旁，手指悬在红色按钮上方。

　　张明按下某个隐形开关，设备突然发出刺眼的绿光。地下室的墙壁开始“融化“，露出另一个时空的景象——1937年的戏院后台，几个日本军官正在粗暴地推搡着中国观众入场。

　　“第一幕，开始！“白世通宣布。

　　灯光骤变。白世通瞬间进入角色，挺直腰板，做出旧时代艺人登台前的行礼动作。当他再次抬头时，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不再是那个玩世不恭的鬼魂，而是一个即将赴死的爱国艺人。

　　“记住，“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笑声是武器。“

　　然后他飘上舞台，不，是走上去——在绿光笼罩下，他看起来几乎像个活人。台下（现在真的有“台下“了）坐满了模糊的身影，左边是中国观众，右边是日本军官。

　　表演开始。白世通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和巧妙的双关语，表面上演着日本人要求的“丑化中国人“的喜剧，实际上每个词都在痛骂侵略者。中国观众渐渐领会，发出压抑的笑声；日本军官则茫然地跟着傻笑。

　　我的任务来了——引导现代这边的“观众“（主要是火灾遇难者的鬼魂）在正确的时间发笑。这比想象中困难，因为两个时空的节奏并不完全同步。

　　“现在！“我对空气喊道，“这里应该笑了！“

　　令我毛骨悚然的是，空荡荡的地下室真的响起了笑声——来自看不见的观众。墙上的焦痕随着笑声褪去了一些。

　　表演进入高潮。白世通开始那段著名的改词：“支那人懒惰成性“变成“知难而上，人定胜天“。台下中国观众爆发出压抑已久的笑声。

　　就在这时，储物间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锁链断裂的声音如同雷霆，接着是王干事疯狂的尖笑：“我自由了！“

　　那团黑影比他先到地下室——它像液体一样从天花板渗下来，凝聚成一个没有固定形状的恐怖存在，内部无数张痛苦的面孔尖啸着。

　　“不许笑！“它用多重声音吼道，“这里是痛苦的领域！“

　　笑声戛然而止。两个时空的画面开始扭曲、断裂。张明的设备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显示屏上闪烁着“ERROR“。

　　“继续表演！“白世通大喊，尽管1937年的场景正在消散，“齐小乐，按按钮！“

　　我扑向红色按钮，但王干事突然从背后撞开我。他干瘦如柴的手抓住我的喉咙，力道大得不像鬼魂应有的。

　　“死吧！小崽子！“他狞笑着，“我要看着你们全都——“

　　一声怒吼打断了他。李翠花像炮弹一样冲过来，撞开了王干事。两个鬼魂滚作一团，李翠花死死掐着王干事的脖子：“这次我不会再袖手旁观了，龟孙子！“

　　黑影向舞台移动，所过之处地板焦黑龟裂。林小梅和小玲被逼到角落，绞刑架的绳索自动套上了白世通的脖子。

　　“妈妈！“小玲害怕地尖叫，但仍在坚持哼唱那首连接时空的歌。

　　混乱中，我看到李翠花占了上风。她骑在王干事身上，一拳接一拳地揍那张猥琐的老脸：“为了小玲！为了小梅！为了所有被你害死的人！“

　　每打一拳，她的身体就透明一分，而王干事则像漏气的气球一样萎缩下去。

　　“李大姐！“我喊道，“你的灵魂在消耗！“

　　“值得！“她回头对我一笑，那笑容竟有几分少女般的明媚，“告诉小梅...我赎罪了...“

　　最后一拳落下，李翠花和王干事同时化作点点荧光消散了。但她的牺牲为我们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我冲向设备，发现红色按钮已经被破坏。绝望中，我看向舞台——白世通站在绞刑架下，林小梅则被无形的火焰包围。两个死亡场景在同一空间重叠，构成一幅骇人又凄美的画面。

　　“没有设备...我们怎么同步...“我喃喃自语。

　　小玲的歌声突然清晰起来。她飘到舞台中央，继续唱着那首融合了两个时代的歌谣。纯净的童声像一道光，穿透了黑影的封锁。

　　灵感如闪电般击中我。设备只是工具，真正的连接是小玲的歌和...我的表演！

　　我跳上舞台，站在两个死亡场景之间：“女士们先生们！看来我们的设备出了点故障！“我的声音因恐惧而发抖，但台词却出奇地流畅，“不过没关系，最棒的喜剧往往来自意外，对吧？“

　　黑影迟疑了一下，似乎没预料到这个发展。

　　“比如这位王干事，“我指着李翠花和他消失的地方，“他以为出卖我们能获得自由，结果呢？获得了李大姐的'爱心按摩'！“

　　模糊的观众中传来几声轻笑。墙上的焦痕又褪去一些。

　　“还有我们的日本朋友，“我转向1937年那边已经模糊的军官们，“他们以为白世通在丑化中国人，实际上被当众耍了还不自知！这叫什么？文化差异！“

　　笑声更大了。黑影开始不稳定地波动。

　　我越说越投入，恐惧转化为灵感，将眼前的一切荒诞都变成笑料：“最惨的是公寓的诅咒本身！辛辛苦苦困住这么多灵魂八十年，结果被一场即兴喜剧打败！这叫什么？差评！退票！“

　　两个时空的观众同时爆发出大笑。笑声如实质般冲击着黑影，它痛苦地扭曲着，内部的面孔一个接一个消失。

　　白世通趁机挣脱绞刑索，和林小梅一起站到我身旁：“就是现在！所有人一起笑！“

　　我们齐声大笑——白世通爽朗的哈哈，林小梅银铃般的轻笑，小玲天真的咯咯声，张明电子化的咔咔声，还有看不见的观众们此起彼伏的笑声。

　　黑影发出最后一声尖啸，像玻璃一样碎裂了。整个公寓剧烈震动，墙上的焦痕迅速褪去，露出原本的壁纸。

　　然后，一片寂静。

　　“成功...了？“我小声问，全身被汗水湿透。

　　白世通没有回答。他和林小梅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小玲也是。

　　“等等！“我惊慌地伸手去抓，却只抓到空气，“你们要去哪？“

　　白世通微笑着，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静：“去我们该去的地方，小子。谢谢你...最后的表演很精彩。“

　　林小梅牵着小玲的手：“我们会在另一个时空等你...不过别太急着来。“

　　“大哥哥再见！“小玲开心地挥手，“下次我给你唱新歌！“

　　张明最后一个消失，他僵硬地竖起大拇指：“系统...运行...完美...“

　　然后，他们都消失了。地下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中央，绞刑架和所有灵异痕迹都不见了，仿佛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但我知道不是。墙上的旧壁纸证明这里曾有过两个时空的交汇；空气中残留的焦味提醒着火灾的悲剧；而我耳中回响的，是他们告别时的笑声。

　　我慢慢走上楼梯，每一步都沉重如铅。公寓安静得出奇，没有灵异现象，没有鬼魂低语，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

　　回到客厅，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干净明亮，没有一丝阴霾。我瘫坐在沙发上，突然注意到茶几上多了一样东西——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上面是白世通和林小梅（白梅）在某个戏院门口的合影，背后写着“笑舞台，1937.10.15“。

　　照片旁边，是一枚小小的、烧焦的发卡——小玲的。

　　我拿起这两样东西，眼眶发热。手机突然响了，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齐先生，我是阳光公寓的新房东。很抱歉通知您，由于建筑年久失修，公寓即将拆除。请您在一周内搬离。补偿事宜稍后详谈。“

　　我盯着手机屏幕，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公寓要拆了。但那些灵魂，我的朋友们，已经先一步获得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