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阁前,一名身形消瘦的独臂老者,脸上洋溢着和煦笑容,静静伫立。
山风拂过他简朴的袍袖,更显其身形如古松般苍劲。
顾惟清步履沉稳,快步上前,躬身施礼,恭敬言道:“晚辈顾惟清,拜见司祭。”
老者赶忙疾行数步,伸出仅存的右手扶住顾惟清臂膀,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老朽何德何能,怎敢受少郎君如此大礼!”
顾惟清顺势起身,神色诚挚,缓声道:“家父在世之时,常怀感念之心,言及若无司祭当年深明大义、慷慨相助,明壁军如何能在这万里西陵原上立足?”
听到这番话,老者心怀激烈,老泪纵横,手脚微微颤抖,难以自持。
他声音哽咽,感慨万千:“将军如此赞誉,真是让老朽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啊。”
侍立一旁的羽无锋见父亲因大喜大悲而气息不稳,面露忧色,连忙上前一步,温言劝道:“父亲,雨湿天寒,少郎君远道而来,一路风尘,何不请少郎君入阁详谈。”
“对对对,老朽失态,让少郎君见笑了。”老者闻言,如梦初醒,赶忙拭去脸上的泪水,露出略带歉意的笑容。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
在羽无锋的搀扶下,老者颤巍巍地引着顾惟清步入飞鸿阁。
羽幼蝶与阿蛮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也默默地跟了上去。
飞鸿阁一楼空间宽敞,青石铺地,木柱擎天,陈设古朴沉厚,高桌大椅陈列有序,显然是为商议军机要事而备。
众人步履不停,沿木梯拾阶而上。
二楼景象与一楼迥异。
只见檩椽间雕梁画栋,精美绝伦;窗棂间镂金错彩,光华熠熠。
最引人注目的是四壁之上,悬挂着十二幅工笔细绘的画作。
每幅画中皆有一只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幽蓝羽蝶,或振翅欲飞,或憩于花蕊,于缤纷繁复的花影间悠游翩跹,姿态万千,灵动非凡。
羽无锋停下脚步,对身后的羽幼蝶和阿蛮言道:“幼蝶、阿蛮,你二人难得来此飞鸿阁。此刻未过子时,祭神大典尚未落幕,你二人便在此处祈福禳灾,尊奉神明吧。”
羽幼蝶屈膝福了一福,柔声应道:“幼蝶遵命。”
阿蛮本欲跟随上楼看个热闹,但见父亲神色郑重,不敢违拗,只得撅了撅嘴,连声应道:“啊...是是,知道了爹爹。”
安置好二女,顾惟清与羽氏父子继续登阶,直抵阁顶。
阁顶轩敞,八面窗扇洞开,天风浩荡而入,吹拂衣袂。
此处高耸入云,凭栏远眺,但见群山如黛,在翻涌云雾中若隐若现。
视野开阔至极,令人胸襟豁然开朗,仿佛尘世间的忧虑烦恼皆可抛诸九霄云外。
老者凭栏而立,目光投向雾霭苍茫的远方,沉声开口:“昔年,顾将军统领天兵,平靖西陵原,筑造明壁城,镇压苍遏山妖氛,使我西陵九氏万千生民免受荼毒。将军对九氏生民,可谓恩同再造。”
他顿了一顿,收回目光,深深看向身旁的顾惟清,眼中充满激赏与欣慰:“斯人虽逝,风骨犹存。少郎君绍继父志,老朽感佩于心,请受老朽一拜!”
言罢,老者竟欲屈膝下拜。
顾惟清眼明手快,未等老者膝盖着地,已稳稳托住他,沉声道:“司祭言重了!除妖灭害,扶危济困,乃明壁军应为之事,职责所在,何敢言恩?司祭身为长辈,此礼万万不可!”
老者便不再坚持,顺势起身,单手竖掌施了一礼,歉然道:“少郎君海涵。今日祭神大典,事务繁忙,未能及时相迎,实乃老朽怠慢,还望少郎君莫要怪罪。”
说话间,老者仔细端详顾惟清。
见他风清神朗,迥异流俗,尤其那双眸子,澄澈深邃,灿然若寒夜辰星。
更难得的是,其周身雄浑血气几乎内敛无形,若非老者阅历深厚、感知敏锐,几难察觉其修为深湛。
这位少郎君,气息圆融,光华内蕴,果是一位修道人无疑。
老者一生阅人无数,与顾惟清这短暂接触下来,只觉其言谈举止谦逊有礼,分寸得宜。虽实力不凡,却毫无骄矜之气。
他本可深藏不露,待两家正式议事之时再显露手段,以占得先机。
可这位少郎君行事光明磊落,仅遣部属送来一纸书信,坦诚相告所求,毫无保留,此等胸襟气度,令老者暗暗心折。
当然,这坦荡背后,亦可见其智珠在握、不惧外物算计的自信。
少年老成,措置有方,加之这一身卓绝修为,老者心中欣赏之意愈发浓厚。
他不禁捋着颌下长须,含笑问道:“若老朽未曾记错,少郎君当已至弱冠之年?”
顾惟清微微颔首:“司祭所言不差,晚辈生于己巳年孟春时节,至今已虚度十八载春秋。”
“孟春之月,生机萌发,是个吉日良辰啊!老者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只可惜少郎君出生那年,老朽俗务缠身,未能亲赴明壁城,喝到少郎君的满月酒,实乃憾事。”
他话锋似不经意地一转,对身旁的羽无锋说道:“无锋,幼蝶应是生于丁卯年花朝时节吧?如此算来,恰好比少郎君年长两岁。”
老者望向顾惟清,意味深长地笑道:“皆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好年纪啊。”
他目光长远,深知池小水浅难养大鱼,庙小屋窄难容大神。
像顾惟清这等龙章凤姿的英秀人物,志向必在四海,岂会甘愿久困于西陵原这蕞尔之地?
明壁军林林总总不过千余人,如今局面全赖顾惟清一人支撑,若他一旦离去,明壁军前途堪忧。
欲安定人心,使根基稳固,莫过于以姻亲相连。
“少郎君年岁渐长,也合该考虑终身大事,”老者脸上笑意更深,他指了指羽无锋,带着几分调侃,“老朽在少郎这般年纪时,无锋已然手持弹弓,四处闯祸矣。”
顾惟清岂会听不出老者弦外之音?
他望着开怀大笑的羽司祭,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姿态,拱手道:“司祭金玉良言,晚辈谨记。绵延子嗣,传续香火,实乃人子本分。晚辈岂敢忘怀?”
说到这里,他目光扫视云雾缭绕的壮阔山河,语气一变,慨然言道:“然而,世未清平,苍生犹在倒悬!何以家为?晚辈志在荡平妖氛,靖安天下,还此方天地一个朗朗乾坤!岂敢因身家私事而稍有懈怠?”
老者浓眉一耸,讶异道:“莫非少郎君欲攻破苍遏山不成?”
顾惟清淡然一笑,凭栏远眺东方,袖袍迎风一振,朗声道:“苍遏山算什么,不过癣疥之疾!有朝一日,我当提剑直指寒朔荒原,将那些荼毒苍生、伤天害理的妖物连根拔起,斩尽杀绝!”
豪言壮语,铿锵有力,气势如虹,响彻云霄,回荡在雾抱峰顶,久久不息。
老者与羽无锋闻言,悚然动容!
他们虽不知寒朔荒原是什么地方,但大致也能猜出一二,想必是世间妖物聚集渊薮、万妖祖庭所在的绝域!
顾惟清见羽氏父子瞠目结舌,震立当场,不禁笑道:“二位可是以为晚辈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故而口出狂言?”
他目光穿透峰顶翻涌卷荡的云雾,投向那无尽东方,声音飘渺却又无比坚定:“我父曾单枪匹马独守春阳岭,我师曾一人一剑荡平不归山。”
顾惟清霍然转身,眼中神光湛然:“承继先辈宏志,箕裘不坠,踵事增华,我之志也!”
羽无锋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少年豪气扑面而来,心湖如被巨石投入,激起千层浪,汹涌澎湃,久久难以平复。
老者却从顾惟清的话音中捕捉到一丝关键,他强压心中惊骇,小心翼翼地问道:“周...周真人可是......”
顾惟清微微颔首,回道:“周师仍在停云山中,清修悟道。”
老者顿时肃然起敬!
停云山周真人!
那可是一位神仙般的人物啊!
他面朝西方,躬身一礼,恭敬言道:“周真人大德,我等西陵九氏早该前往停云山拜谒,聆听教诲。只是唯恐凡俗之躯,惊扰真人清修,这才未敢冒昧造访。”
顾惟清抬手虚扶,温言道:“周师喜静,常言道法自然,不扰为敬。若无要事,我亦不敢轻易打扰。此等心意,周师若知,亦会欣慰。司祭无需挂怀。”
老者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了声:“少郎君所言甚是,是老朽执相了。”
他就此打住,不再深究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