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骑金眸临寒渊
污血的沉红像一张浸透了尸油的破布,沉沉地糊在穹顶之上,筛落下来的天光裹挟着令人作呕的粘稠和刺骨深寒。雪停了,风也倦了,只剩下压得人膝盖发软的静默,死水般凝在村庄上空。血腥、焦臭、草药腐败的苦涩、还有石头被烧熔后残留的炽热与硫磺的余味,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每一个分子缝隙中。
村口那几株被血月邪风吹折了半边的老树上,挂着褴褛的冰凌,像未干涸的泪痕。坍塌的茅草屋顶下,烟囱再没有一丝烟气飘出。
我靠着老秦家那只剩半边的、被冻得硬邦邦的土墙断壁,后背传来的冰冷刺透了几层薄薄的破袄。右半边身体那几道狰狞的、被污血光柱边缘舔舐过的伤口,焦黑皮肉翻卷的边缘,覆盖着一层死气沉沉的淡紫色薄霜,每一下细微的动作都能扯动底下火烧火燎的钝痛。
老秦蹲在不远处一块裸露的冻土上。他身上那件厚实的旧羊皮袄破得更厉害了,后背一道被碎石划开的口子里洇着暗沉的血色。他背对着我,手里捏着半块粗粝的麦饼,也没吃,只用那双粗厚、结满裂口血痂的手指一遍遍地、麻木地在冻硬的饼皮上用力碾磨着碎屑,发出沙沙的刮擦声。他浑浊的目光越过破败低矮的村舍,直勾勾地钉在远方笼罩在黑雾般山峦线上的那片死寂污红天穹上。那天的灭世景象和洞口那焦炭人最后被血泡包裹的诅咒,早已烙进骨头里,混成了这死寂的一部分。
韩薇薇缩在院墙另一角被风吹不到的窄缝里。她身上裹着那件从破屋里翻出的、带着浓重尘螨味道的旧被子卷,只露出一双被恐惧冻僵的、失了大半神采的黑眼睛。她的右踝被老秦那浸透了血污和药渣的绷带裹得像个硬邦邦的木桩子,每一次无意识的抽动,额角那两道细淡的眉毛就会狠狠拧一下。怀里,那只巨大的藤编药篓已扭曲不成形,篓底最宝贝的那个包裹着苔藓片和黑矿粉的粗布小包袱被她死死搂着,沾满了泥污。
空气里有东西在绷紧,比污血天光压下来的铅块更沉。一种无法言喻的焦躁感,如同冰层下逐渐涌动的暗流,在死水般的村落上空无声积攒。我的眉心深处,那枚沉寂了数日的裂痕烙印,极其轻微地……抽跳了一下。
几乎就在同时——
咔!
一道极其轻微、却如同脆冰迸裂的细响,从韩薇薇怀里那只搂紧的药篓深处传来!
是那粗布包袱里包裹的某种东西?木盒?还是里面那些撒了黑矿粉的干苔藓片?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细弱蚊蚋的惊叫从韩薇薇喉咙里挤出!她整个人如同被冰冷的毒蛇噬咬,身体猛地绷紧弹起,脸色瞬间惨白如雪!那只没受伤的手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从篓底缩回,怀里的破被子卷跟着滑落半截。
老秦碾磨麦饼的手指骤然停住!如同被强弓拉满的弓弦绷到极限!他的头颅像听见绝密警报的老狼般倏地扭回!浑浊眼珠锐利如刀,越过院中狼藉的杂物碎片,精准地刺向韩薇薇那张惊恐扭曲、布满泪痕的小脸!眼神里的麻木警惕瞬间被碾碎,翻涌起更深、更沉的惊疑和怒火!
“嚎丧什么?!”他猛地起身,低沉的怒喝在死寂中如同冰石互撞!两步就蹿到韩薇薇面前,魁梧佝偻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冰冷压迫的阴影里!那只布满老茧、指节凸起的大手如同捕猎的鹰爪,带着一股狠戾劲风,毫不留情地抓向那只歪在泥地上的破药篓,动作精准地直取篓底那团沾满污迹的粗布小包袱!
“叔……叔别……”韩薇薇仿佛被那大手带来的劲风吓破胆,下意识地想用身体去挡那只伸向药篓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撒手!”老秦的怒喝炸响,如同惊雷碾过韩薇薇最后一丝微弱抵抗。他大手一抄一拽,粗布包裹应声被抓出篓底!韩薇薇被他手臂带起的蛮力撞得趔趄,死死捂着心口的位置,张着嘴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只有牙齿在寒风中格格作响。
老秦根本没看她一眼。他浑浊的目光此刻如同淬了剧毒的针芒,死死钉在沾满泥污的粗布包裹上。他那根粗糙的食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几乎能掐断钢铁的力道,狠狠拨开那粗布一角!包裹被强行扯开!
里面的东西暴露在污红死寂的天光下。
几片早已被浸泡得失去形状的灰绿苔藓片紧紧粘连在一起,散发着一股腐朽泥土深处混合着淡淡铁锈的奇异沉闷味道。而在那堆苔藓片底下……那个表面光滑、由某种大型兽类整块腿骨掏挖而成的小小骨瓶……瓶体表面……赫然!蔓延着几道如同蚯蚓爬过的、细微而清晰的……裂痕!
裂痕的走向扭曲,在骨白色瓶身上呈现出一种暗红色的、如同干涸后污血的瘆人印记!如同不祥的诅咒图腾!
骨瓶本身似乎并未碎裂,但裂痕内部深处……一缕极淡、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幽暗浊光……正如同活物的呼吸般微微起伏?!
老秦瞳孔猛地缩成了两点寒星!那张布满深刻纹路、冻得发青的脸颊肌肉瞬间僵硬如铁!捏着骨瓶边缘的指关节爆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眼神深处,山崩般的力量在疯狂聚集!那不是愤怒,是某种更深沉的、足以将人灵魂都彻底冻僵的寒意!
“这……这是什么腌臜东西?!”他猛地抬眼,那双燃烧着冰冷寒焰的眼珠子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扎在韩薇薇那张死灰绝望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深处硬刨出来,带着冰碴子的锋锐,“从哪儿来的?!谁给你的?!藏到这鬼篓子里想给村子招什么大祸?!”
“不……不是我……是、是……”韩薇薇被这眼神摄得魂飞魄散,嘴唇哆嗦着,身体拼命想往冰冷坚硬的墙角里蜷缩,却像被无形的铁箍死死钉在了原地。她语无伦次,泪水混着泥污在脸上冲刷出两条痕迹,“……采……采药……林子……底下……捡……”她似乎想说出什么具体地点,却被巨大的恐惧噎住了喉咙,只剩下破碎的气音。
“捡?!黑石林深处埋骨地的鬼东西你也敢往背篓里扒拉?!!”老秦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寒鸦嘶鸣!怒意混杂着一种近乎恐惧的斥责炸开!捏着骨瓶的手猛地扬起!带着一股恨不得立刻将其掼碎在雪地里的暴烈气势!
然而——
就在那骨瓶即将脱离他掌控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却如同实质金属铜锤狠狠砸在巨鼓表面上的恐怖嗡鸣!陡然间!响彻了整个被污血天光笼罩下的死寂寒渊!
这嗡鸣完全不同于血月当空时古阵激活的声响!它更加纯粹!更加霸道!带着一种横亘天地间、不容丝毫质疑亵渎的绝对秩序意志!像无形的巨轮碾过冻土,整个村庄的地面、每一幢残破的房舍都在瞬间感受到了那沉重的低频震颤!瓦砾、冰凌、屋顶的残雪簌簌而下!
一股冰冷、锋锐、带着金属铁锈气和某种厚重神圣威严混合而成的气息,如同出鞘的万柄神兵,瞬间穿透污浊空气,狠狠刺入每个人的毛孔和意识深处!
嗡鸣的余波如同汹涌的暗潮瞬间淹没了整个死寂的村庄!地面如同痉挛般细微震颤,残屋断壁上挂着的冰凌纷纷碎裂坠落,在冷硬的地面上砸出清脆又惊悸的回响。
我猛地抬头!胸腔里那条盘踞沉睡的“冰蛇”像是被无形的惊雷劈中!骤然昂起它庞大、冰冷的头颅!一股撕裂般的寒意从腹中深处猛地炸开!沿着脊椎冲上颅顶!
嗡!
眼前景象剧烈扭曲!污红的天空、坍塌的屋舍、老秦那张写满暴怒惊疑的脸……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冰冷锐利、仿佛从金属剑刃上反射过来的、令人心悸的灿金色光晕!并非实体,更像是一种……实质化的威压直接侵染了我的五感!
那股威压太沉重了!它并非纯粹的恐怖杀意,而是一种高高在上、不容置疑、如同天道律令具现化的冰冷秩序!每一道无形的金色光芒都如同烧红的针尖,刺穿我的皮肉,试图钻入骨髓,强行审视、剖解我存在本身!身体内部盘踞的那条冰冷“源流”被这威压激发,如同苏醒的狂蟒在狭窄的冰窟里疯狂翻腾、嘶吼!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被强行窥探和碾碎的本能恐惧,混杂着冰冷力量的狂暴反抗欲念,如同火山熔岩般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堤坝!
额心深处!那道沉寂了数日的裂痕烙印!猛地发出一阵如同烧红烙铁放入冰水的剧烈灼痛!
“呃啊——!!!”一声完全无法压抑、混合着剧痛和野性低吼的嘶鸣冲出我的喉咙!声音在剧烈的嗡鸣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带着撕心裂肺的力量!眼前金芒乱闪,身体失控地向后踉跄,狠狠撞在老秦家坍塌土墙的冰冷断口上!墙壁的碎石被撞得簌簌滚落!
“趴下!闭眼!!想死吗?!”老秦如惊雷般的厉喝炸响在耳畔!几乎是同时!一只粗糙如同砂纸、却带着千钧之力的冰冷大手,裹挟着狂暴的风压,如同铁锤般狠狠砸在我的后颈!巨大的力量毫无保留!
砰!
头颅被强行按着向下猛砸!沉闷的撞击声!我的脸颊和前额重重磕在了坑洼不平、冰冷刺骨的冻土地面!尘土和细碎的冰渣迸入口鼻,呛得我几乎窒息!额头接触冻土的瞬间,一股冰冷的触感顺着接触点传入颅骨,竟奇异地压制住了那条正在疯狂暴走、就要破体而出的冰冷“源流”!连带着眉心的灼烧感都为之一滞!
但更强烈的眩晕感和被冒犯的愤怒感几乎要撑破我的太阳穴!我下意识地挣扎!刚被压下去的冰冷巨蟒在体内重新嘶吼扭动!
“狗崽子再敢动一下!老子现在就拧断你脖子!”老秦那张因为暴怒而扭曲变形的脸猛地压近!浓重的汗臭混合着某种兽类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他浑浊的眼珠里此刻只剩最赤裸的凶狠杀意,如同择人而噬的困兽!他那只砸在我后颈上的手掌非但没松开,反而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死死压实!另一只手狠狠掐住了我的下颌骨!指节的力量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那股源自身体内部被疯狂压制的冰冷反抗欲念和濒死的恐惧混杂在一起,让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身体在巨大的力量压制下剧烈抽搐!
老秦根本不理睬我的挣扎。他额头青筋暴跳,浑浊充血的眼睛却带着十二万分的惊惶和暴怒,死死盯着韩薇薇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篓子扔了!把脸埋土里!不准看!不准发出一点动静!听懂了?!想害死全村人吗?!”
韩薇薇早已被那恐怖的威压和金芒慑得魂飞天外,整个人瘫软在墙角,脸深深埋进冰冷的泥地里,身体抖得像狂风里的枯树叶,连抽泣都消失了。
就在此刻!那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沉重嗡鸣已经临近!
轰隆隆!
如同整块玄铁大地被无形巨物踏动的沉闷回响!伴随着战马嘶鸣!但那嘶鸣绝非凡马的嘶鸣!更像是无数锋利兵刃互相刮擦切割、又裹挟着沉重钢铁铿锵摩擦的恐怖金铁轰鸣!
轰隆!轰隆!
沉重规律的马蹄践踏声由远及近!每一次落下都如同重锤砸在心鼓!震得人气血翻腾!冰封的大地在脚下哀鸣颤抖!
村庄外那片唯一还算开阔的雪原上,污血天光照不到的更远方。一支队伍踏破了沉凝的铅灰色死寂,如同撕裂黑暗的铁流,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界中。
不是一支普通的军队。
为首者,是一匹通体覆盖着森冷青铜鳞甲、关节要害处闪耀着金铁幽光的机械巨马!那巨马昂首四米有余,巨大的覆甲马蹄每一次抬起都裹挟着沛然巨力,砸在冻土上留下深深的裂痕!它那被沉重甲胄覆盖、雕刻着无数威严肃穆荆棘花菱纹的头颅上,深陷的眼窝里没有瞳仁,只有两点冰冷、恒定、如同微型炼狱炉膛燃烧的赤金色火点!
马背上端坐一人!如同一尊刚从神龛走下、踏入凡尘的寒铁神像!
通体覆盖着华丽而沉重的白金浮雕铠甲!甲胄的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肩甲、胸甲、臂甲上,雕刻着繁杂到令人眩晕的星辰、齿轮与锁链交织的纹章,每一道纹路边缘都流转着冰冷神圣的金色辉光!面甲完全封闭,只在那眼睛的位置露出两道狭长而深邃的缝隙!从缝隙里投射出来的目光……不是光!是两道凝固的、纯粹的、如同经过神域亿万次淬炼而凝聚出的……审判意志!
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又如同至高无上的法典!那目光穿透了污浊的空气,扫视而来!
那目光!那目光!!
就在那道冰冷、纯粹、如同真理法则凝聚的审视目光穿透空间,即将扫过这片残破村落废墟的瞬间——
我的身体内部!那条被老秦强行压下的、桀骜狂暴的冰冷“源流”,被这直抵灵魂深处的窥探刺激到极致!
轰!!!
如同冰封千里的冻原被引爆了深藏的地核!一股狂暴、冰冷、蛮横至极的冲击力从眉心那枚已被灼烧得滚烫欲裂的烙印深处轰然爆发!
嗡!!!
一圈无形的、肉眼不可见的冰蓝色冲击波纹,以我为中心轰然扩散开去!所过之处!破墙边的积雪无声消融!冻土寸寸龟裂!散落在地上的碎石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拨动,剧烈地原地跳起!连韩薇薇埋在泥地里的发梢都猛地向上扬起了一下!覆盖在几面断壁上薄薄的冰霜瞬间凝结出无数细微的针状冰晶!同时发出刺耳的、如同指甲刮擦玻璃的细微锐鸣!
一切发生快如电光石火!
我身体猛地一挣!喉咙里爆发出被扼杀般的闷哼!眼前金芒爆闪!眉心仿佛真的被活生生撕裂开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
而远处!
那端坐于钢铁巨兽脊背之上的金甲身影,一直规律前行的动作骤然凝滞!覆面甲下,那两道狭长深邃、如同凝固审判法典缝隙的目光猛地一跳!一直保持匀速向前滑动的视野瞬间锁定了这个方向!
那双“眼睛”深处流溢的金辉微微一滞!如同冰冷的真理机器在复杂的逻辑运算中撞上了一段无法瞬间解构的、充满了混乱力量乱码!
一股无形的飓风在污红的死寂中席卷而过!那种沉重的、来自整个空间的威压骤然增强!空气凝固如同钢铁!连污血天光似乎都暗淡了一瞬!
老秦那张近在咫尺、写满惊惧狂怒的脸庞在我眩晕扭曲的视野中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他掐着我下颌的手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般猛地松开!瞳孔紧缩到极致!随即!那点极度惊骇在他眼中化为更狂暴的凶狠!
他那只按在我后颈上的粗糙大手猛然发力!如同钳断牛骨!死死卡住!
噗!
我整个身体被他巨大的力量强行压贴在地面!头颅更被他死死按向冰冷的冻土!脸颊狠狠摩擦在粗糙的土石棱角上,火辣辣一片!
同时!他的身体猛地挺直!如同一座骤然拔地而起的孤峰!用他那伤痕累累却依旧显得宽厚如山岩的脊背,精准地、死死地挡在了那两道穿透空间而来的、冰冷的审判视野和我被按在地上的身体之间!
风停了一瞬。
巨大的、覆盖着青铜鳞甲的马蹄重重踏在老秦家倒塌院墙外围几丈远的冻地上!震得地面砂石跳动!
沉重的脚步声、金属甲叶摩擦的锵啷声混杂着机械巨兽关节运作的闷响停了下来。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沉甸甸地压着整个村庄。
老秦的头颅低垂着,保持着那个用身体遮挡的姿势。他的后背肌肉绷紧如钢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拉风箱般的喘息。脖颈处虬结的青筋因为他极力压抑的愤怒和恐惧而狂跳。汗水混着额头蹭破渗出的血迹,顺着他僵硬的侧脸轮廓缓缓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土地上。那只按在我后颈的手掌,带着微微的颤抖。
隔着残破的土墙,我蜷缩在冰冷的阴影里,脸紧贴着刺骨寒凉的冻土。眉心裂痕烙印处还在持续传来尖锐却极其诡异的波动,它并未消失,反而被这绝对的压制刺激得更加“清晰”了——像是被强行挤入了一枚炽热的毒刺,每一次搏动都拉扯着大脑深层的某根弦。身体内部那条冰冷的东西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如同被冻在万载玄冰下的毒龙。污浊的空气里,混杂着血腥、焦糊和泥土的气息外,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冰冷金属腥气霸道地钻了进来。
死寂,凝如寒冰。
院外,只有机械巨马关节微调时发出的、极其规律的细微金属摩擦啮合声,如同钟表内部的精密齿轮在运转,冷漠、精准、不容置疑。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可以说清晰平和。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金属质感,仿佛那不是声带发出的声响,而是某种神器内部蕴藏的能量流经过特殊震荡场后被束缚成形的“话语”。每一个音节落下,都让这污血天光下冻土空气产生极其细微的共振涟漪。
“寒渊……村落?”那人开口。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任何起伏,却穿透死寂的空气,精准地送达院内外每一个蜷缩的角落。“秩序之痕显示,此域能量场在七个大月时之前出现剧烈紊乱,源头指向此区域。”
老秦的身体依旧死死绷紧,如同拉满蓄势的强弓。汗水沿着他深陷的眼窝边缘淌下,在他布满深刻纹路的面颊上划出一道亮痕。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要说话,又似乎被无形的重物压住了喉咙。
咔哒。
极其细微的解锁机括转动声。很轻,却如同冰锥敲在人的耳膜上。
那金甲身影覆盖着白金面甲的头颅……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个角度。即使隔着破败的院墙,即使视线被老秦绷紧如山的脊背遮挡,我依然感到两道冰冷如同实质的光束……不,是两道凝固的“律令”,跨越了空间障碍,在我后背上极其缓慢地……扫描而过!那种感觉如同冰冷的探针插入了脊椎的缝隙!
空气中那种独特的金属腥气骤然浓烈!
老秦压在我后颈上的那只手掌肌肉猛地绷紧到极限!指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爆发的、如同要毁灭一切的紧张和决绝!那目光……那束“律令”……最终停留在了被我身体遮住的、那几道狰狞伤口上……停留在了那片覆盖着诡异紫色薄霜的焦黑边缘!
嗡!
眉心深处的烙印猛地一阵尖锐悸动!那股被压抑的冰冷洪流差点挣脱束缚!
“紊乱……”那金属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停顿。如同冰冷的仪器记录下了不可理解的数据。“……确认。波动源残留指向……东偏南,两格月轮间距。”他的目光似乎终于从我的伤口上移开,转向了更远处那片被污血渲染的山脉阴影。
“继续巡视。肃清周边三十里内所有不稳定能量节点。”那声音如同冰冷的法典宣读最终判决。
“遵命!”另外几个同样沉重、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整齐划一地回应,如同利剑归鞘。
沉重的马蹄声再次响起,带着碾碎万物的规律性,转向远方那片被污血笼罩的群山。地面再次规律地震动起来。
那沉重如山的压力随着骑士团脚步的远去而渐渐消散。冰冷的金属腥气被风吹淡,但空中仿佛依然残留着那秩序威压碾过的刺痛感。
老秦按在我后颈上的那只手,僵硬了仿佛整整一个纪元,才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难以察觉的颤抖,松懈了一点力道。但他并未立刻松开。
金属的腥气并未完全消散。它像淬火后残留在刀刃上的薄霜,固执地挂在冰冷的空气里,混着污血天光沉重压下的刺骨冷意,凝在人的唇齿间。圣殿骑士如神罚铁流踏过村庄边缘冻土的重蹄声业已远去,地面依旧残留着低沉而规律的余震。每一次震动都撞在胸腔里,提醒着那股刚过去的、碾压凡尘的威压。
老秦那只按在我后颈的手,力道终于撤去了。但那股沉重的掌控感如同烙印进皮肉,在冰凉的皮肉底下烧灼。我蜷在倒塌院墙冰冷的背阴处,脸深深埋进泥土与碎裂冰晶混合的污雪里。那金属腥气与泥土的霉湿直钻鼻腔,但此刻它们都盖不过眉间烙印深处传来的诡异搏动。它安静了,却像冬眠毒蛇深藏的冰窟,每一次细微的搏动都扯得颅骨深处锐痛,提醒方才那金色意志的烙印触感,以及烙印深处被引燃的暴动差点挣脱束缚。
老秦的影子沉甸甸地立在不远处的冻土上。他背对着我,佝偻的脊背绷得如同一张拉满到极限、被汗水浸透又被冻硬的旧弓。方才那种为掩藏秘密而不惜玉石俱焚的悍戾早已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山岩在无声崩解般的、沉重的阴翳笼罩。粗砺布满厚茧的手指缓慢地相互摩擦,抹去掌心混杂着汗水、泥灰与一抹不起眼的暗红——那是我挣扎时被压破皮肉蹭上的血污。那动作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审视的意味,只剩下一种无意识的、令人心头发冷的木然。
“呜……”一声极其微弱、压抑到扭曲的泣音从墙角那堆冰冷土石的阴影里逸出。是韩薇薇。她如同折断了翅膀的鸟雏,更深地把自己蜷缩进院墙冰冷土基与乱石的夹角里,那只巨大破烂的药篓被胡乱地搂在胸前,挡住了她大半身体,也掩盖了她剧烈的颤抖。她的整张脸都埋在篓口露出的粗粝藤条上,仿佛要把自己彻底塞进那唯一的屏障,只剩下几缕被泪水洇透的黑发和那只死死攀着藤篓边缘、几道血痕狰狞、指关节捏得惨白的小手暴露在污红惨淡的光线下。每一次抽噎都让她的肩背跟着剧烈地耸动一下,发出濒死般沉闷的声音。
老秦碾磨手指的动作骤然停滞了一瞬。浑浊的眼珠猛地转向那团蜷缩的阴影,视线如同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韩薇薇瑟瑟发抖的肩背和那只扒着篓边的、鲜血淋漓的手上!随即,那目光又像是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瞬间移开,重新落到地面上自己碾着污血碎屑的手指上。他下颌骨两侧的肌肉猛地绷紧凸起,咬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在污红的天光下刻下两道僵硬的棱线。一股极冷的、无声的暴躁气息从他佝偻的身体里弥漫开来。
他没对韩薇薇发火,但那比冰风暴更冷的死寂本身,便是更沉重的鞭笞。
老秦粗重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道短暂的白雾。他转回身,动作带着一种被耗尽了所有气力却又不得不强行支撑起来的僵硬感。他那双布满血丝、浑浊得如同深井寒潭的眸子,此刻如同被投入了两块烧熔的寒铁碎片,灼烧着最后一点凝滞的寒光,再次重重地钉在了我蜷缩的身体上。
尤其是钉在我依旧紧贴着冰冷地面、试图将整张脸和额头的裂隙都深深藏进泥土阴影里的姿态上。
浓重的不耐烦和一种被愚弄的阴冷怒火,终于压垮了那沉重的沉默壁垒。
“起来!”两个字短促如冰锥凿击!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布满厚茧的大脚踩踏在散落的碎冰碴和冻土块上,发出碎裂的脆响。巨大的阴影将我连同身下冰冷的断壁颓垣一同笼罩。“地上舒服?!”他低吼着,声音里再找不到一点耐心,只剩下纯粹的粗粝和驱赶牲畜般的命令。“窝在这等天上掉馅饼?!等那帮披铁壳子的煞神找回来再瞧你个稀罕?!”
我脸颊贴着冰凉刺骨的泥土,那冰冷透过皮肤渗入,刺在眉心深处那道冰冷搏动的烙印核心。我能清晰感受到脊背上方来自老秦那庞大身躯的俯视阴影,带着浓重汗臭、血腥和老羊皮腐朽气息的沉重压迫感。身体内部那条方才被强行压制、陷入沉眠的冰蛇,似乎在这极端的寒意与压迫的挑衅下,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尾梢。一种源自本能的、桀骜的反抗欲如同冰冷的火星在意识深处悄然点燃。我试着抬起抵在冻土上的手肘,想支撑身体坐起。
就在这微弱的挣扎念头刚刚升起的刹那——
“啪!”一声皮肉拍击的闷响!
脸颊火辣辣地痛!
那只沾满污黑血渍的手掌像粗糙的、带着倒钉的沉重砖石,毫无征兆地狠狠扇在我的侧脸上!巨大的力量带着碾轧般的决意,撞得我头部猛地偏向一边!牙齿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泥土碎石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一股腥咸温热的液体瞬间弥漫在口腔深处!
“狗崽子听不懂人话?!”老秦的声音如同地底火山喷涌而出的毒烟,带着烧灼一切的阴冷炽焰喷吐而出!那张沟壑纵横、此刻因暴怒而青筋狂跳的老脸猛地压到眼前,近得我能闻到他呼吸里喷出的那股混合着血腥和腐朽食物残渣的浓烈酸臭气!浑浊眼珠里迸发出的凶光几乎要将我生吞活剥!“挺尸给谁看?!等那帮铁皮瘟神再回来把你拖走剐了?!还是等村里那些没死的杂碎被惊动,过来看你脑门上这道要命的阎王印?!”他那只大手毫不留情地一把揪住我被扇到一边的衣襟前领!破布被撕裂的声音尖锐刺耳!巨大的蛮力拖着我就往院墙断壁更深处、那片阴影更加粘稠的夹角推搡!
我被这粗暴的拖拽推得踉跄不稳,身体像只被猛禽擒获的雏鸟,每一步都踩在冰冷滑腻的冰碴冻土上。右半边身体那片狰狞的伤口被他粗暴的动作牵扯,皮肉翻卷处传来尖锐欲裂的锐痛,覆盖其上的薄薄紫色冰霜似乎都因这剧烈的刺激而微微震颤。更强烈的,是那股再次被强行压制、几乎瞬间在体内炸开的冰冷暴戾!那盘踞腹中的东西骤然收缩翻滚,冰冷刺骨的巨力猛顶喉头!
“嗬……”一声短促压抑的抽气声终于从墙角那堆蜷缩的阴影里迸发出来。韩薇薇猛地抬起头!那张布满泥污泪痕、被恐惧彻底扭曲的小脸上,眼睛因极度的惊骇睁得滚圆!她像是看到了比刚才那金甲骑士更恐怖的东西!视线死死追随着我被老秦如同破布口袋般拖拽向黑暗深处的身影!
老秦对此置若罔闻。他像是陷入了一种只盯着眼前目标的癫狂偏执里,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他粗暴地把我扔在墙角最深黑处堆积的杂物泥污之中,后背重重撞在一块碎裂冰冷的石头上。那堆杂物后面就是半塌的屋墙,墙角上横亘着一根不知是被冰雪还是重物压弯下来的粗黑房梁,形成了一个极其低矮、仅能勉强容一人蜷缩爬进去的狭窄间隙。缝隙深处黝黑,散发着浓烈的泥土霉腐气味和禽畜干粪陈年的怪臭。
“滚进去!”命令简洁如同剔骨刀挥落!他根本不容我有任何喘息抵抗的机会,一脚狠狠踹在我因疼痛而曲起的腿弯关节上!力道凶猛精准!
剧痛和巨大的力量让我瞬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猛地扑跌!脸颊再次重重撞上冰冷粗糙的土石墙面!身体几乎是以砸的姿势,被那蛮横的力量强行塞进那条漆黑狭窄、充满窒息腐臭味道的“狗洞”深处!肋骨撞在冰冷的梁木上!破败的碎布与尖锐的木刺无情地刮擦着皮肤!尘土劈头盖脸呛入口鼻!
“呜……”一口冰冷的尘土呛住喉咙!紧随其后的,是身体内部那条被反复挤压、碾轧、撕扯的冰冷巨蟒再也无法克制的狂暴嘶吼!冰冷刺骨的逆流狠狠冲上喉头!眼前金星狂舞!
就在这时——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如同钢针扎破薄皮的异响!
不是来自我身上!
角落的阴影里,韩薇薇那只无力垂在藤篓边缘、带着新鲜抓伤指痕的手猛地一抖!指尖不由自主地掐紧了篓底一根被撞破露出的尖锐柳藤茬!
篓子深处,被胡乱掩盖在破布下的那只布满暗红污血般裂痕的骨瓶!瓶身上那几道妖异扭曲的裂痕深处……一点极其微弱、却又浑浊到令人心悸的暗绿荧光……无声地……闪灭了一下!
裂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刚才污血天光的波动……彻底激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