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纱,越青踏着流云回到丽华殿时,檐角的青铜风铃正叮咚作响。她反手阖上雕花殿门,指尖在门闩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这样就能将云浚那句“你是妖还是神“的诘问也关在门外。
袖中法器突然发烫,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来。这柄玉笛泛着幽蓝的光,像是凝结了黄泉最深处的月光。越青用指尖轻抚刃身,忽然想起那日在云海宫初见时,她就顺手拿了。母神当时...究竟是没看见,还是装作没看见?
“青青?“
殿外传来云翊的声音,比平日低沉三分。越青慌忙将法器藏进枕下,转身时裙摆带倒了案上的青瓷瓶。碎裂声里,殿门已被推开,月光流水般倾泻进来,勾勒出云翊修长的轮廓。
他今日未束玉冠,墨发用一根素绸松松系着,倒显出几分罕见的慵懒。越青注意到他左手还拎着个酒壶——这可不像是素来端方的大殿下会做的事。
“你...“她话未说完,云翊已踏入殿中。带着薄茧的指腹抚过她眼下,那里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二弟吓着你了。“不是疑问,而是叹息。他指尖的温度让越青暖得眼眶发酸。
越青偏头躲开:“你今晚不弹《清心咒》?“
云翊低笑一声,忽然仰头饮尽壶中酒。琥珀色的液体顺着他脖颈滑落,在白衣上洇开深色的痕迹。“百花谷的桃花酿,“他将空壶随手一抛,瓷瓶在云砖上滚出清脆的声响,“我带你去偷第二壶?“
越青怔住了。此刻的云翊陌生得让她心尖发颤——不是那个永远温润如玉的大殿下,倒像是...像是她梦中那个会带她翻墙逃课的少年郎。
“好。“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了手。
云翊的掌心比她想象的更烫。夜风掠过耳畔时,越青恍惚听见他说:“青青,有我在,不会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越青假装没听见,却悄悄收紧了与他交握的手指。昨夜与云浚的纠缠,让她有些愧对大殿下。她对于云翊的感觉,始终保持着距离。也许都是初成人形,三个人都不懂爱情,甚至也不懂情字有多么可怕。
花神谷的晚风裹挟着细碎的花瓣,掠过云翊的指尖。他站在谷口,望着眼前这片绮丽之地,心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这里曾是他最甜蜜的梦境,亦是最痛的梦魇。
花神殿内,守门的小花童轻叩玉阶,低声道:“花神,大殿下到了。”
水莲闻言,立刻拂袖起身,裙裾扫过满地落英,匆匆赶往谷口相迎。见到云翊与越青并肩而立,她恭敬欠身:“两位上神驾临,花神谷蓬荜生辉。”
云翊微微颔首,目光却始终未离越青:“听闻百花谷的花仙山景致极佳,可有兴致一观?”
“自然。”水莲侧身引路,“请随我来。”
花仙山形如新月,山脚下蜿蜒着一条星河,水面常年浮着缤纷花瓣,鱼虾嬉戏其间。夜幕低垂时,繁星坠入河底,银波潋滟,与漫天星穹交相辉映。氤氲的水汽裹挟着百花芬芳,缭绕出一片旖旎朦胧,宛如误入哪位仙子的香闺,教人沉醉难醒。
越青深吸一口气,眉眼舒展:“大殿下,这儿比瑶池的桃花还要美呢。”
云翊凝视着她被星辉镀上柔光的侧脸,喉结微动。在他眼中,三界风华皆不及她半分。他忍不住抬手,掌心轻抚上她的肩头,嗓音低柔:“青青,最美的……始终是你。”
越青眨了眨眼,忽然狡黠一笑:“真的吗?那比起凤凰族的公主,或是青丘的九尾灵狐呢?”
“她们岂能与你相比?”他指尖拂过她发间花瓣,目光灼灼,“纵使百花齐放,也不及你一笑。”
越青抿唇轻笑,眸中星光流转。忽然,她指向河面:“咦,水好像在冒热气?”
云翊随她步入河中,温热的水流没过脚踝——后来才知,此处竟是花神开辟仙汤泉的源头。此刻的越青却浑然不觉,只顾提着裙摆踉跄追鱼,银铃般的笑声荡开涟漪。她哪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贪恋这片刻欢愉,连花神“不可戏水”的叮嘱都抛诸脑后。
云翊紧随其后,手臂虚环在她身侧,生怕她磕碰半分,俨然一副操碎心的模样。
“大殿下!”她突然回头,湿漉漉的指尖拽住他的袖角,“水里好像有条好大的鱼,你帮我捉呀!”
云翊凝神望向幽深河底,眉心微蹙。神界水域,怎会有异物?但见她满眼期待,终是柔声道:“好,我陪你。”
“花神!大事不好!“小花童跌跌撞撞冲进神殿,裙角沾满泥泞,“大殿下和那彼岸花下了星河!“
水莲手中的玉盏“啪“地摔碎在地。她猛地起身,鎏金步摇剧烈晃动:“快随我去!那河里藏着条万年恶蛟,若是惊动了......“话音未落,人已化作流光掠向河岸。
星河中,越青的裙裾早已湿透,紧贴在纤细的身躯上。她又一次扑空,踉跄着跌进水里,溅起晶莹的水花。“大殿下,“她突然抓住云翊的衣袖,声音发颤,“水里......有东西在看着我们。“
云翊剑眉骤蹙。他早就察觉到那股阴冷的妖气,正在水下盘旋。“先上去。“他揽住越青的腰肢,正要腾空——
“哗啦!“
一条布满青鳞的蛇尾破水而出,如铁索般缠上越青的脚踝。少女还未来得及惊叫,就被拖入幽深的河底。
“青青!“云翊纵身入水,白衣在暗流中翻卷。忽然一道黑影横扫而来,粗壮的蛟尾带着千钧之力,将他狠狠拍上岸边青石。
“咳——“云翊单膝跪地,一口鲜血喷在衣襟上。花神恰在此时赶到,见状立刻结印布阵,可灵力还未触及水面,就被狂暴的妖气震散。
河中央突然炸开巨浪。越青被蛟尾卷着冲出水面,墨发如瀑散开。那恶蛟终于现出真容——足有殿柱粗细的蛇身泛着铁青色,竖瞳猩红,獠牙间滴落毒涎。它死死盯着越青,信子嘶嘶作响,显然是被她身上的妖气所吸引。
“孽畜!“云翊并指抹过剑锋,寒芒暴涨。正要飞身相救,却见越青蓦地抬头——
那双总是含笑的蓝眼睛,此刻竟如血染般猩红。
星河骤然沸腾。无数水流裹挟着花瓣急速旋转,在越青掌心凝聚成漩涡。云翊的剑气与她挥出的水龙卷同时击中恶蛟,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那万年大妖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在刺目的光芒中灰飞烟灭,只剩一颗墨色妖丹浮在半空。
万籁俱寂。
云翊怔怔接住妖丹,直到怀中传来细微的颤抖,才如梦初醒。“没事了......“他将越青紧紧搂住,指尖抚过她湿透的发丝,“没事了......“
少女的脸埋在他胸前,听着那急促的心跳渐渐平复。她悄悄攥紧手指——方才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竟是从自己体内涌出的。
“殿下恕罪!“花神跪伏在地,声音发颤,“小神早该上报此妖......“
云翊缓缓抬头。向来温润的眸子此刻冷若寒潭,周身散发的威压让周遭花朵尽数低垂:“花神可知,若今日青青有何闪失......“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但其中寒意令人毛骨悚然。
回百花宫的路上,越青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别生气了......“声音细若蚊呐。
云翊身形微僵。他低头看着少女苍白的脸,终是轻叹一声:“带你去人间吃桂花糕可好?“语气已恢复往日的温柔,唯有袖中攥紧的拳头,泄露了方才未散的惊怒。
暮色渐浓,星河又恢复平静。谁也没注意到,岸边一朵被妖血浸染的彼岸花,正悄然绽放出诡异的光芒。两人来到人间,街市华灯初上。越青跟在云翊身后,指尖被他牢牢攥在掌心。她挣了挣,那温热的手掌却纹丝不动。
“你弄疼我了。“她蹙眉抱怨,声音里还带着花界惊魂未定的颤意。
云翊如梦初醒般松了力道,却未放开。他目光落在巷角一对相拥的男女身上——那书生正捧着姑娘的脸低语,姿态亲密得让他喉头发紧。恍惚间又见百年前那对洞房新人,红烛高照下交叠的身影。
“你手心出汗了。“越青突然凑近他耳畔,“比在月亮山时跳得还厉害。“温热的吐息拂过颈侧,激得他脊背发麻。
云翊猛地转身,将她困在墙角阴影里。青石板墙沁着夜露的凉意,身前却是少女暖玉般的体温。他声音哑得不像话:“你知道我为何紧张?“
“因为担心我?“越青歪着头,发间珠钗轻晃,“就像在花仙山那样?“
“不一样。“他拇指摩挲着她腕间细腻的肌肤,“我担心......“话到唇边又咽下,化作一声叹息。该如何告诉这株懵懂的花,他想要的不只是守护?
越青忽然踮脚贴上他心口:“这样好些了吗?“全然不知这个动作让云翊脑中那根弦彻底绷断。她只是本能地贪恋这颗为她剧烈跳动的心脏,就像草木向往阳光。
“青青......“云翊双臂骤然收紧,将她完全嵌入怀中。少女柔软的曲线严丝合缝地贴合着他,发间幽香混着未散的水汽,熏得他神魂俱醉。原来欲望不需要教导,神明的本能与凡人并无二致。
瞬移的法术光芒闪过,丽华殿的鲛绡帐无风自动。云翊抚上她脸颊时,指尖都在发颤:“可以吗?“
“可以“越青似乎毫无犹豫就点头了,或许在她眼里,自己还是那朵花。
殿门突然被剑气劈开。云浚执剑而立,玄色衣袍还带着夜露:“大哥!花界那恶蛟......“话音戛然而止。
越青从云翊怀中探出头,蓝眼睛清澈见底:“二殿下?“
“出去说吧,二弟。“云翊冷声打断,广袖将越青严严实实遮在身后。他面上不显,心底却掀起滔天骇浪——方才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小花。
云浚的指尖在剑柄上收紧,骨节泛白。殿内未散的暧昧气息像细针般扎在心头,他盯着越青躲在兄长身后的模样,喉间发苦:“可有受伤?“
“无事。“云翊侧身半步,将少女完全掩在袍角后,“顺道除了花仙谷的祸患。“
“那便好。“云浚垂眸,玄色衣袖下的手微微抬起,又颓然落下。他想揉揉越青的发顶,像从前那样,可如今连这样的触碰都成了奢望。
转身时,他听见自己发僵的声音:“我先回......“
“明日辰时,“云翊突然开口,“带她去天河边的繁花林。“鎏金冠下的眉眼平静如水,“有什么话,你亲自同她说。“
云浚背影一滞。不必回头也知道,兄长此刻定是那副了然的神情——那是兄弟俩这些年降妖除魔,平定四海八荒的默契。
卯时三刻·丽华殿
卯日星君最近多了一个职能,唤醒三界。母神总心疼凡人太辛苦,所以让夜神和阳神轮值,卯日星君唤来阳神,三界开始忙忙碌碌自己的生活。夜神替换阳神,三界便沉寂,休养生息。如此一来,凡人夜里养精蓄锐为白天去努力,神界打坐静思一天的收获,大家也就逐渐习惯了。
“小花。“云翊立在鲛绡帐外,看着被褥里蜷成团的身影。越青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像被夜露打湿的花瓣。
“累......“她翻了个身,锦被滑落肩头,露出锁骨处未消的妖纹。
云翊指尖动了动。从前她灵力耗尽时,只消喂几滴神血便能恢复。可如今......他默默拢好她的衣襟:“今日只看花。“
“不要有妖怪......“越青迷迷糊糊抓住他袖口,像抓住救命稻草。
“我保证。“他俯身替她系好蹀躞带,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繁花林
天河边的繁花也是兄弟俩从人间搬上来的,他们与母神一般,爱这三界,比爱自己更多。九重天逐渐也有了烟火气息,不过到底是天宫,这云霞都得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幻化,着实有些没趣。杏花如雪,落满云浚的肩头。他攥着那把昆仑山巅采来的冰魄花,花瓣上的晨露还未干透。
“青青。“他声音发紧,看着少女从兄长身后探出头,“给你。“
越青接过花束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掌心。云浚呼吸一滞,那触感让他想起百年前,她刚化形时拽着他衣袖学写字的温度。
“二殿下要同我说什么?“
“那日......“云浚躬身与她平视,“是我错了。“这个姿势让他衣摆沾满泥土,可比起她眼中的疏离,这些都不算什么。
越青歪着头,杏花落在她发间:“可我觉得没错呀。“天真得残忍。
云浚苦笑。她怎会明白,当她在西海吞下妖丹时,他怕的不是天规惩戒,而是有朝一日看着她堕入魔道,自己却无能为力。
“我发誓,“他轻轻握住她一片衣角,“永远护着你。“
迦蓝来报时,云浚正替越青拂去鬓边落花。那方绣着“龙凤呈祥“的鲛绡帕在阳光下刺目得可笑。
“这是什么?“越青好奇地戳了戳帕上金线。
云浚猛地合上锦盒。他突然看清了自己可笑的心思——既想守着这株懵懂的花,又不愿放弃凤凰族的助力。
“二弟。“云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比天河的水还冷,“承诺若是枷锁,不如一开始就别给她戴上。“
云浚看着越青蹦跳远去的背影,手中锦盒“咔“地裂开一道缝。是啊,他给不起的,兄长都给得起。可凭什么......凭什么他连争取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