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王二十岁诞辰这日，整个京城张灯结彩。王府门前朱漆大门洞开，鎏金铜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府中处处悬挂着象征王爵的玄色蟠龙旗，回廊下摆满了各府送来的贺礼——东海明珠、西域琉璃、南海珊瑚，琳琅满目。
云梦勋身着绛纱蟒袍，腰间玉带上悬着御赐的龙纹玉佩。头顶玄色金丝冠，冠前一颗东珠在额间投下淡淡的光晕。他负手立于正殿前，面容沉静如水，比之三年前更添几分沉稳气度。
“皇上驾到——“
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只见三十六名皇家铠甲军开道，明黄华盖缓缓移来。皇帝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通天冠，在众臣跪拜中步入正殿。
“臣弟恭迎皇兄。“云梦勋行大礼，声音不卑不亢。
皇帝亲手扶起他，笑道：“朕的七弟今日及冠，朕特意将先帝留下的紫玉如意赐予你。“说着，身旁太监捧上一个紫檀木匣，内里躺着一柄通体莹润的玉如意。
殿中女眷们早已按捺不住窃窃私语。几位尚书夫人聚在一处，手中团扇半掩朱唇：
“战王殿下比三王爷更显英武呢。“
“可不是，这通身的气派，不愧是掌过兵权的。“
“听说王妃之位空悬多年...“
“嘘——慎言！没见殿下这些年连侧妃都不近吗？“
云梦勋对周遭议论恍若未闻，只是恭敬地接过御赐之物。他目光不经意扫过殿外，似乎在寻找什么。此时，礼官高声宣布开宴，乐师奏起《鹿鸣》之章，宾客纷纷入席。
就在丝竹声起之时，府门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名素衣女子手持请帖，在侍卫引领下缓步而来。她未施粉黛，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却自有一番清丽脱俗的气度。
“那是......“有老臣眯起眼睛，“怎么看着像......“
云梦勋手中的酒盏突然一晃，琼浆洒在蟒袍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道身影，三年未见，她比在青城山时更加清瘦，可那双眼睛——依旧如当年在刑场上那般，明亮得刺眼。
白榆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殿中，对着皇帝盈盈下拜：“民女白榆，特来为战王殿下贺寿。“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满殿喧哗戛然而止。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向云梦勋：“七弟，这位是......“
云梦勋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三年等待，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答案。他缓步走下台阶，玄色蟒袍在烛光下流转着暗纹：“皇兄，这是......臣弟的......“
“故人。“白榆抬眼，与他四目相对，“民女特来献上一份大礼。“
云梦勋冷峻的面容瞬间如春雪消融，眼底泛起难以掩饰的欣喜。他微微欠身，玄色蟒袍上的金线云纹在烛光下流转：“云左会好生照料师妹。今日宾客繁多，待晚宴过后，本王再与师妹好好叙旧，可好？“
白榆颔首应允，随着云左入席。她一身素白罗裙在满堂华服中格外醒目，宛如水墨画中走出的仙子。
不多时，三位侧妃派来的嬷嬷便借着斟酒之名凑了过来。为首的老嬷嬷堆着笑脸问道：“姑娘仙乡何处？瞧着面生得紧。“
白榆执起青瓷茶盏，指尖在盏沿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声响：“在下乃青城山弟子，云左师兄的小师妹。今日特来为王爷贺寿。“
另一位嬷嬷不死心，又凑近几分：“不知姑娘闺名是......“
“白榆。“她抬眼浅笑，眸中似有寒星闪烁，“野有蔓草，白露未晞的'白'，榆柳荫后檐的'榆'。“
这厢正说着，殿上突然传来礼官的高唱：“吉时到——请王爷行冠礼！“
只见云梦勋立于殿中，皇帝亲手为他取下黑金冠，换上象征成年的玉冠。礼成之时，满堂宾客齐声贺道：“恭祝王爷福寿安康！“
白榆远远望着那个挺拔的身影，忽然想起三年前他说的那句“来日方长“。如今这“来日“已至，她却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手中的茶盏不知何时已经凉透，正如她此刻复杂的心绪。
云左在一旁低声道：“王爷特意嘱咐，在后花园的梅林为你备了茶点。“
白榆垂眸，一片梅瓣恰好飘落在她杯中，荡起细微的涟漪。
午后，皇帝推说疲惫，借了王府书房歇息。待宾客散尽，他却精神焕发地召来云梦勋，兴致盎然地问道：“七弟，今日那位青城山的小师妹可还在府上？“
云梦勋垂眸应答：“尚未离去，臣弟留她在府小住几日。“
“甚好！“皇帝眼中闪过异样的光彩，“朕久居深宫，难得见到这般灵秀的江湖女子，不如唤她来陪朕说说话？“
云梦勋暗自握紧袖中的手，只得命云左将白榆引来。白榆盈盈下拜：“民女见过皇上。“抬眼时，正对上皇帝毫不掩饰的炙热目光。
云梦勋立在殿侧，看着皇兄这般神情，眼底寒意渐深。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三年前越青陪自己进宫叩谢赐婚，他便是这般模样。
“白姑娘仙姿玉质，果然与众不同。“皇帝抚须而笑，目光在白榆身上流连，“不知可愿入宫为朕讲解道经？“
白榆不卑不亢：“民女才疏学浅，恐有负圣恩。“
果然，皇帝聊着聊着，便将话题引到了白榆的终身大事上。殿内龙涎香氤氲，他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状似随意地问道：“白姑娘这般品貌，不知可曾许配人家？“
白榆眸光微转，瞥了眼立在一旁的云梦勋，而后低眉顺目地答道：“回皇上，民女此番下山，正是来问七王爷的意思。“
皇帝手中茶盏一顿，金线刺绣的龙袍袖口在案几上扫过：“哦？你们......“
“皇兄明鉴。“云梦勋当即单膝跪地，玄色蟒袍在青石地上铺开，“昔日在山上时，臣弟便与小师妹情投意合，只是碍于身份......“
白榆适时接话，素手轻抚腰间玉佩：“如今民女已满十八，不愿再蹉跎岁月，这才下山来问个明白。“
皇帝面色渐沉，手中翡翠念珠捏得咯咯作响。半晌，他忽然大笑：“好！那朕今日就做这个媒人！“说着猛地起身，十二章纹龙袍在烛火下明灭不定，“七弟，你可愿娶这位小师妹？“
“臣弟求之不得。“云梦勋抬头，目光灼灼地望向白榆。
皇帝又转向白榆：“白姑娘可愿嫁朕的七弟？“
白榆盈盈下拜，发间白玉簪映着烛光：“皇上，娶则为妻。民女只问，这七王爷正妃之位，民女可担得起？“
云梦勋不待皇帝开口，突然重重叩首：“皇兄，臣弟此生只愿娶她为妻，其余皆可舍弃。“
殿内静得能听见更漏滴答之声。皇帝盯着案上那盏凉透的君山银针，忽然长叹：“英雄难过美人关啊......罢了，朕成全你们。“说罢拂袖而起，九龙玉佩在腰间叮当作响，“起驾回宫！“
待銮驾远去，云梦勋仍跪在原地未起。白榆伸手扶他，却被他反手握住。他掌心滚烫，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腕：“为何......“
白榆抽回手，望向殿外渐暗的天色：“王爷不必多想，民女不过是要个名分。“她转身时，裙摆扫过地上未干的茶渍，“有些账，总要当面算清才好。“
檐下宫灯忽明忽暗，照见云梦勋眼中翻涌的痛色。他知道，这场婚事不过是另一场博弈的开始。就像三年前那个雪夜，他们之间，从来都是爱恨交织。
白榆住进了王府的别院，等待大婚之日。夜深人静时，她独坐窗前，望着院中摇曳的竹影。三年前那个雪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被鞭打的痛楚，失去孩子的绝望，父亲被斩首的噩耗...每一幕都清晰如昨。
“你果真还要再嫁于他一次？“云左突然闯入，声音里压抑着愤怒。
白榆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头：“嫁就嫁了。“
云左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越青，这不是儿戏！这一次你再没有逃走的机会了！“
白榆转身直视他，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云左，这一次我不会再任他宰割。既然回来，我就要他付出代价。“
“你会两败俱伤的！“云左声音发颤，“现在就跟我走吧...“
“我欠你的...“白榆突然打断他，声音轻得像叹息，“今夜我以身相许，明日我们两清。“
云左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一把将她抱起，大步走向内室：“你说过不后悔的...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白榆闭上眼，感受着他生涩的吻落在脸颊。云左的手在颤抖，解她衣带时几次都打了结。当他滚烫的掌心贴上她的腰肢时，她忍不住轻哼一声。
“我来了...“云左声音沙哑，“你准备好了吗？“
白榆紧闭双眼，身体僵硬如木。云左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突然涌起无限苦涩——这哪里是情投意合，分明是在受刑。
“白小姐，王爷来看您了。“门外突然响起侍女的声音。
两人如遭雷击，慌忙分开。云左趁机翻窗而去，冷风一吹，他这才惊觉自己差点犯下大错。回到住处，他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白榆呆坐在床边，胃里翻江倒海。她差点就...想到这里，她突然干呕起来。当云梦勋在前厅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方才那荒唐的一幕。
在三王府的深院里，云梦胤独自站在雕花窗前。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他手中紧握着一枚白玉簪，簪尖上那抹暗红的血迹，在月色中显得格外刺目。
今日寿宴上，那个素衣女子的身影，像一把利刃刺入他的心脏。虽然她自称“白榆“，但那双眼睛——那双在别院，他陪月余的眼睛，他怎会认错？
“越青...“他低声呢喃，指腹摩挲着簪身上细微的裂痕。这是三年前她遗落在别院的物件，他一直珍藏至今。别院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她喜欢的青瓷茶具，她常用的绣花靠枕，甚至连她随手插在瓶中的枯枝，他都命人原封不动地保存着。
掌心传来尖锐的疼痛，白玉簪已经刺破皮肤，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地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云梦胤却恍若未觉，只是死死盯着窗外那轮明月。
“王爷...“老管家在门外轻声唤道，“夜深了...“
云梦胤恍然回神，看着满手鲜血，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说不尽的苦涩：“你说...她为何还要嫁给他？“
老管家不敢应答，只是默默递上帕子。
云梦胤接过帕子，却任由血迹晕开在雪白的丝绢上。他想起三年前那个绝望到心脉受损的她，更想起她离开那日，连封信都未曾留给自己。
而现在，她竟然要再次嫁给那个伤她至深的人。
“备马。“云梦胤突然转身，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我要去七王府。“
“王爷！这都三更天了...“
“备马！“云梦胤厉声喝道，一把扯下挂在墙上的佩剑。剑鞘上的宝石在烛光下泛着血色的光芒，就像他此刻燃烧的怒火。他想去问她，是不是一切都可以重来，既然可以重来，为什么还要走从前的路，为什么不能选自己重来？
老管家吓得连连后退，正要转身去安排，却听云梦胤又突然道：“罢了...“
他颓然坐回椅中，手中的白玉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簪身上那抹血迹，恰如三年前越青留在他心底的伤痕，永远无法抹去。
窗外，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云梦胤的影子在墙上渐渐模糊，最终与黑暗融为一体。
没过两日，王府的三位侧妃便结伴而来。白榆正在别院修剪一株白梅，听到通传时，手中的银剪“咔嚓“一声，将一枝开得正好的梅枝拦腰剪断。
“请她们进来。“她随手将残枝扔进炭盆，火星噼啪炸开。
陈子怡抱着欣儿率先踏入，一袭绛红蹙金裙摆扫过门槛，目光径直落在主位的檀木椅上。她刚要上前，却见白榆已施施然落座，雪白的裙裾在椅面上铺开，像一朵盛放的雪莲。
“到底是江湖女子，不懂规矩。“陈子怡冷笑，怀中的孩子不安地扭动。
白榆指尖轻叩案几，茶盏应声而碎：“规矩？“她抬眼，眸中寒光乍现，“当年盐城之战，越将军的规矩是'降者不杀'，可你们陈家...“
周颜突然插话：“姑娘可知道前头那位王妃是怎么死的？“
“知道又如何？“白榆慢条斯理地拂去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这人惜命得很，定要活着看诸位...“她顿了顿，“怎么哭。“
张仙儿拢了拢鬓角，温声道：“以色侍人，终不长久。“
“张侧妃说得极是。“白榆忽然莞尔，“瞧您这眼角纹，怕是没少操心吧？“
陈子怡气得发抖：“等入了府，有你好受的！“
“入了府...“白榆起身，绣鞋碾过地上的碎瓷，“我是妻，你们是妾。“她忽然凑近，在陈子怡耳边轻声道，“再聒噪，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
“妖女！咱们走着瞧！“
白榆歪头一笑，发间白玉簪晃出泠泠清光：“记好了，本姑娘姓白名榆。来日大婚，记得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三人愤然离去时，院中白梅簌簌而落。白榆拾起那枝被剪断的梅，指尖抚过断面——就像她与云梦勋之间，早已支离破碎，却偏要强续一段孽缘。
炭盆中的残枝燃起幽蓝火焰，映得她眉眼如画。恍惚间，她似乎又看见刑场上父亲滚落的头颅，听见自己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手中的梅枝“啪“地折断，尖锐的木刺扎进掌心，她却恍若未觉。
大婚当日，京城飘着细雪。云梦勋身着绛纱蟒袍，站在王府正门前，望着那顶绣着金凤的轿辇缓缓而来。轿帘掀开的刹那，满街百姓都屏住了呼吸——
白榆一袭正红色凤纹嫁衣，金线绣成的凤凰从裙摆盘旋至腰际，在雪光中熠熠生辉。这分明是公主规格的嫁衣，连太妃都惊得攥紧了帕子。她总觉得这新娘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三王爷云梦胤站在观礼的人群中，手中的白玉酒杯突然“咔“地裂开一道细纹。当新娘迈出轿辇时，那个熟悉的侧脸让他如遭雷击——这分明是越青！那个在他别院养伤三个月，却最终头也不回离去的女子。
“夫人。“云梦勋亲手揭开盖头，指尖微微发颤，“为夫终于等到今日。“
盖头下，白榆妆容精致，眉间一点朱砂如血。她抬眸浅笑，眼底却是一片寒潭：“王爷何必着急？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喜堂上，云梦勋的笑容灿烂得刺眼。陈子怡站在女眷席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已多年未见王爷这般神情，上一次还是...还是越青刚入府的时候。
“一拜天地——“
赞礼声中，白榆的嫁衣逶迤过猩红的地毯。当她弯腰时，发间金步摇垂下的珍珠轻轻晃动，倒映着满堂喜烛，也倒映着三王爷惨白的脸色。
云梦胤仰头饮尽杯中酒，却尝不出半点滋味。他看着七弟小心翼翼搀扶新娘的模样，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越青浑身是血倒在他门前的样子。如今她凤冠霞帔，嫁的却是伤她至深之人。
“礼成——“
欢呼声中，云梦勋执起白榆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在他掌心轻轻一颤，像只被困的蝶。喜烛高烧，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竟有几分缠绵的意味。
而在喜堂角落，云左默默注视着这一切，腰间的佩剑不知何时已出鞘三寸。剑身上映出新娘含笑的眉眼，也映出他自己眼底翻涌的痛色。
白榆唇角勾起一抹温柔浅笑，却在云梦勋倾身靠近时轻盈起身，绣鞋踏着满地红绸退开两步：“夫君且慢。“她指尖挑起床帐上垂落的流苏，“这王府深似海，不如我们先约法三章？“
云梦勋望着她烛光下莹润如玉的指尖，喉结滚动：“夫人但说无妨。“
“其一，“白榆竖起一根手指，丹蔻在红烛映照下如血般鲜艳，“往后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只要我在场，夫君只能信我一人。“
“依你。“云梦勋不假思索。
“其二，“她又竖起第二根手指，腕间金镯叮当作响，“我是这王府唯一的女主人。那些莺莺燕燕...“她眼波流转，扫过窗外隐约的人影，“夫君可得站稳立场。“
云梦勋低笑出声：“本该如此。“
“其三...“白榆突然贴近，带着香气的呼吸拂过他耳畔，“若有一日夫君变心，定要明明白白告诉我。“她退后时，发梢扫过他滚烫的脸颊，“我会干干净净地离开，绝不纠缠。“
“不会有那一日！“云梦勋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入怀中，“余生漫漫，我只会...“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指尖抚上她颈间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那是当年沉江时留下的痕迹。
白榆顺势倚在他胸前，眼底却一片冰冷。她在心中暗道：等你尝尽我受过的苦，再去阎王殿前说爱吧。
“夫君...“她故意拖长声调，指尖划过他紧绷的下颌。这一声娇唤让云梦勋浑身一颤，三年来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晚，他梦里都是这个声音。
红烛高烧，映得满室生春。云梦勋小心翼翼地将人抱上锦被，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当他的吻落在她锁骨处时，白榆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他也是这样温柔地抱着她，转身却将她推入深渊。
窗外，一轮孤月悬在檐角。云左抱剑立在梅树下，听着隐约传来的声响，手中剑鞘不知何时已深深插入树干。而在更远的暗处，三王爷云梦胤独自饮尽一壶烈酒，酒液混着鲜血从指缝滴落——那是他捏碎酒杯时割破的伤口。
这一夜，有人得偿所愿，有人心如刀绞。而白榆在快乐之巅咬住云梦勋的肩膀，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口——这不过是开始。
清晨的微光透过纱帐，白榆还在云梦勋温暖的臂弯里沉睡。门外传来侍女小心翼翼的叩门声：“王妃，王爷，辰时已到，该起身了。“
白榆慵懒地翻了个身，锦被滑落露出肩头点点红痕。她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初醒的软糯：“昨夜太乏了，竟睡过了时辰...“
云梦勋支起身子，指尖卷着她散落的发丝，低笑道：“夫人这是在责怪为夫不知节制？“
白榆连忙摇头，发间金步摇叮咚作响：“妾身不敢。“她垂下眼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恰好掩去那一闪而过的冷意。
“那今晚...“云梦勋忽然凑近，气息拂过她耳垂，“继续？“
白榆猛地瞪大眼睛，随即作势要晕倒。云梦勋慌忙揽住她的腰肢：“夫人莫慌，今日还要去拜见母妃呢。“说着扬声唤人进来伺候。
珠帘掀起，走进来的竟是彩衣。三年不见，这丫头出落得越发水灵，只是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白榆心头一热，却不敢相认，只任由她为自己梳妆。彩衣的手很稳，在为她绾发时，指尖几不可察地在她后颈按了按——这是从前她们之间的暗号。
“王爷，“彩衣突然开口，“太妃娘娘命人传话，说新妇敬茶不必太早。“
云梦勋正在系玉带，闻言挑眉：“母妃倒是体贴。“他转身看向铜镜前的白榆，忽然怔住——镜中人一袭正红蹙金裙，眉间贴着花钿，与三年前那个跪在雪地里求他的越青判若两人。
“走吧。“他伸出手，腕间露出一道陈年疤痕。白榆记得，那是当年他们时不时拌嘴吵架动手时，她的发簪划伤的。
穿过回廊时，白榆突然驻足。不远处一株老梅树下，云左正在练剑。见她经过，剑锋突然偏了三分，削落一地残花。白榆假装没看见，却在袖中攥紧了云梦勋的手——既然要演恩爱夫妻，那便演个彻底。
太妃的慈宁院已近在眼前。白榆深吸一口气，这第一步棋，终于要落下。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慈宁殿内洒下斑驳的光影。太妃端坐在紫檀木雕凤椅上，手中捻着一串沉香佛珠，三位侧妃如众星拱月般立在她身后。
白榆随云梦勋踏入殿内时，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微妙敌意。陈子怡率先上前行礼，故意将帕子甩得哗啦作响：“给王妃请安。“她凑近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王妃来迟了，太妃娘娘很是不悦呢。“
白榆唇角微扬，接过彩衣递来的缠枝莲纹茶盏，与云梦勋一同跪下：“母亲安好。“
太妃慢条斯理地拨弄佛珠，只对云梦勋抬了抬手：“我儿起来吧。“
白榆不等话音落下便自行起身，将茶盏往案几上一搁，顺手取过红包。她忽然眼圈泛红，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王爷常说母亲雍容大度，今日一见果然...“纤指轻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珠，“儿媳自幼失怙，幸得师父怜惜...“
云梦勋适时接话，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挠：“母妃最是慈爱，定会待你如亲生。“
太妃手中佛珠突然绷断，檀木珠子滚落一地。她盯着白榆发间那支熟悉的金累丝凤簪——三年前越青大婚时戴的正是此物。再细看那双含泪的杏眼，太妃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母妃？“云梦勋疑惑道。
太妃强自镇定，挤出一丝笑：“好孩子，王府就是你的家。“她示意嬷嬷取来一对翡翠镯子，“这是当年先帝赐的，今日给你作见面礼。“
白榆福身谢恩时，瞥见陈子怡扭曲的表情。慈宁殿内，沉香袅袅。三位侧妃暗中交换眼色，心中已然有了计较——这位新王妃，果真不是好相与的。不过她们也不是省油的灯，今日暂且退让，来日方长。
白榆被云梦勋轻握着手，在太妃右下首落座。三位侧妃莲步轻移，跪伏行礼：“侧妃陈子怡、周颜、张仙儿，见过王爷、王妃，恭祝百年好合。“
太妃不等白榆开口，便慈眉善目道：“都起来吧，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
三位侧妃闻言就要起身，白榆却轻咳一声：“三位妹妹且慢。“她指尖轻点案几，“母亲素来宽厚，待下仁慈，妾身是知道的。只是今日既入了府，有些规矩还是要与妹妹们分说明白。“
陈子怡柳眉倒竖：“太妃娘娘的话都不作数了吗？“
周颜也帮腔道：“姐姐才过门第一日，就要当家做主了？“
唯独张仙儿垂首不语，白榆多看了她两眼，见她始终沉默，这才开口：“其一，本妃对母亲的敬重方才已表，相信王爷日后自会见证。其二...“她眸光一转，“三位妹妹可知，这王府真正的主子是谁？“
三人不约而同望向太妃，云梦勋见状脸色骤沉。白榆轻叹：“妹妹们，这战王府乃皇上亲赐，府中唯一的主子，就是你们的夫君啊。方才王爷尚未发话，你们就要听谁的命令起身呢？“
这些年来，云梦勋忙于军务，对后宅疏于管教，倒让这群女人养成了骄纵的性子。今日这场好戏，倒是让她们现了原形。
“母亲，“云梦勋冷声道，“您未免太纵容她们了。“
太妃闭口不言，云梦勋扫过跪着的三人，转向白榆：“夫人以为该如何处置？“
白榆微微颔首：“府中规矩是该整顿了。不过今日妾身身子乏了，不如就让妹妹们回去将《女诫》抄写十遍吧。“
云梦勋点头：“再禁足三日，好好反省。本王这战王府的名声，都快被她们败坏了。“
白榆含笑应和，也不叫她们起身，转而对太妃道：“母亲，午膳可要一同用些？“
太妃神色复杂地打量着她，没想到这回娶进门的竟是个硬茬，摆手道：“不必了，你们自便吧，哀家要歇息了。“
白榆立即起身：“那儿媳送母亲回房。“
太妃连连摆手：“不必了，莫要来扰我清净。“说罢匆匆离去，背影竟显出几分仓皇。
白榆目送太妃略显仓皇的背影离去，转身挽住云梦勋的手臂，眉眼间尽是柔情：“夫君，午膳想用些什么？妾身亲自下厨可好？“
云梦勋被她突如其来的亲昵晃了神，随即笑道：“青城山清修之地，想是常年茹素。本王可受不得这般清淡。“
“那便给夫君炖个羊肉汤如何？“白榆指尖在他掌心轻挠，眼波流转间瞥向仍跪在地上的三人。
陈子怡终于按捺不住，带着哭腔唤道：“夫君......“
云梦勋这才恍然，转头对白榆道：“她们还跪着呢。“
白榆红唇微勾，居高临下地睨着三人：“起来吧。“她突然俯身，金步摇垂下的珠串在陈子怡眼前晃动，“往后记住了，在正妻面前，要称'王爷'。“她一字一顿道，“免得旁人误会，以为王府有几个女主人。“
周颜攥紧了手中帕子，低声嘟囔：“看你还能得意几时......“
白榆闻言不怒反笑，挽着云梦勋往外走时，在他耳边轻声道：“夫君，妾身其实......“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最拿手的是炙羊肉呢。“
她当然不会久留。这王府的锦绣繁华，于她不过是一场精心布置的戏台。待大仇得报，这满院的红绸喜烛，终将化作祭奠亡魂的白幡。
云梦勋看着她明媚的笑靥，忽然想起沉江那日，她也是这般仰头对他笑，而后决绝地坠入深渊。如今失而复得，他甘愿溺毙在这虚假的温柔里。他下意识收紧手臂，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怀中人。
而在他们身后，太妃盯着满地檀木珠，对心腹嬷嬷颤声道：“去查，那个金凤簪...“
陈子怡盯着白榆逶迤的裙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张仙儿默默扶起她，低声道：“姐姐别急，来日方长......“
周颜却望着白榆离去的方向，忽然打了个寒颤——那背影，怎么像极了三年前沉江的越青？
午饭过后，白榆目送云梦勋往书房方向走去，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她站在廊下，看着那个背影渐渐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尽头。
“王妃可还记得奴婢？“彩衣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声音压得极低。
白榆转身，细细打量着这个三年未见的丫头。彩衣比从前瘦了许多，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初。
“彩衣，“白榆佯装不解，“你从前见过本妃？“
彩衣福了福身，声音轻却坚定：“从今往后，奴婢生死都跟着王妃。“
白榆心头一热，面上却不显：“去忙你的吧，本妃想静一静。“
待彩衣退下，白榆忽然又唤住她：“取笔墨来。“
她要试试自己的手。可当笔杆触及指尖时，那股熟悉的颤抖又来了。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片污渍。白榆试了一次又一次，最终烦躁地将笔掷出门外。笔杆断裂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雀鸟。
“王妃要去哪儿？“彩衣闻声赶来，看见白榆面色阴沉地站在廊下。
“花园。“白榆简短地回答，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
彩衣快步跟上，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在石子小径上。白榆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短剑——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花园里的芍药开得正艳，可她的目光却落在远处一株枯死的梅树上。
“那棵树...“白榆突然驻足。
“是三年前那场大雪冻死的。“彩衣轻声道，“王爷不许人砍，就这么留着了。“
白榆冷笑一声，转身走向凉亭。亭柱上依稀可见几道刀痕，那是当年她练剑时不小心留下的。物是人非，这王府的一草一木都记得越青，却又都在提醒她那段不堪的过往。
她的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不得不攥紧栏杆才能稳住身形。彩衣见状，默默递上一方帕子。白榆没有接，只是望着池中游鱼，轻声道：“你说，鱼会记得三年前投食的人吗？“
彩衣还未回答，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白榆迅速整理好表情，转身时已是那副端庄的王妃模样。但藏在袖中的手，仍然抖得厉害。
白榆在花园驻足，看着园丁修剪花枝。那匠人手持银剪，动作娴熟地在枝叶间穿梭，每一剪都恰到好处。
“王妃，“老园丁见她看得入神，恭敬地解释道，“修剪花木就像为美人梳妆。既要顺应天性，又要修出个端庄模样。“
白榆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提起裙摆蹲下身来：“你教我。“
老园丁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指点她如何辨认芽点，怎样斜剪才能利落愈合。白榆学得认真，指尖拂过新剪的断面，沾了一手草木清香。
回房后，她兴致勃勃地对云梦勋道：“屋里太素净了，我想摆几盆花。“
云梦勋正在批阅军报，闻言抬头，烛光映得他眉目如画：“等过了元宵，我命人去办。“他顿了顿，“这几日暂且忍耐。“
白榆乖巧应下，却听他又道：“明日要进宫谢恩，你可要带些什么？“
“带什么？“白榆反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藏着一根银针，是她今日从绣架上顺来的。
云梦勋深深看了她一眼，终是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净室。水声淅沥中，白榆盯着铜镜里的自己——这张脸，究竟还是不是越青？
窗外，那株枯梅的枝丫在月光下投出狰狞的影子，像极了刑场上的绞架。白榆将银针别在衣襟内侧，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沉江那日，河水也是这般刺骨。
彩衣悄声进来添茶，看见王妃对着妆奁出神。铜镜映出她嘴角一抹诡异的笑，吓得彩衣手一抖，茶壶碰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王妃恕罪！“
“无妨。“白榆转身，笑容已恢复如常，“去把明日进宫要穿的衣裳备好吧。“
她望向净室方向，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云梦勋站在珠帘后，身影模糊不清。两人隔着一道帘子，各自怀揣着不能言说的心思。
院外更鼓敲了三下，惊起栖鸦数只。
元宵佳节，金吾不禁的夜晚，云梦勋携白榆踏入了宫门。这是三年来他首次在宫宴上露面，往日冷峻的面容今日竟带着掩不住的笑意。当这对璧人携手步入大殿时，连皇帝都不禁为之侧目——七王爷神采飞扬，七王妃更是宛若谪仙，这般天造地设的一对，当真羡煞旁人。唯有三王爷独坐席间，目光黯淡，仿佛永远困在了三年前那座别院的回忆里。那刻骨铭心的痛楚，唯有他自己知晓。
宴席间，云梦勋原想为不擅才艺的白榆解围，却不想她主动邀约：“夫君，不如我们合奏一曲？“当白榆的玉笛声起，整个大殿都为之一静。那清越悠扬的笛声伴着云梦勋的琴音，更令人惊叹的是她随乐而动的身姿——广袖轻扬，莲步生姿，恍若九天玄女踏月而来。云梦勋怔然，竟不知枕边人何时习得如此绝艺。
三王爷手中的酒盏早已倾斜，琥珀色的液体浸湿了衣袖而不自知。他从未想过，当年那个温婉怯懦的女子，竟藏着这样惊才绝艳的一面。
白榆的归来对云梦勋而言是个意外。他不问缘由，只想倾尽所有温柔以待，用无尽的宠爱让她再不起离意。这是他的执念。而三王爷眼底的暗潮却在翻涌——若有机会，他绝不会再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回府时，云梦勋眉梢眼角都带着罕见的愉悦。几位久未见夫君笑颜的侧妃忙不迭地迎上前，却在看到白榆的瞬间僵住了笑容。那一夜，王府的灯笼格外明亮，照得她们精心描画的妆容都失了颜色。
云梦勋一下马车，便紧握着白榆的手大步迈进府门。三位侧妃早已候在正厅，见他归来，立刻迎上前嘘寒问暖。
“王爷，今日宫中定然热闹非凡吧？“陈子怡总是最殷勤的那个，抢先开口。云梦勋淡淡点头。
周颜常在宫中走动，对宫宴兴致缺缺，只柔声道：“王爷想必累了，可要歇息？“
云梦勋微微颔首：“是有些乏了，正打算回去。“
周颜眸光微闪，低声道：“妾身备了滋补的汤，王爷可要……“
话音未落，白榆忽而轻轻往云梦勋怀里一靠，嗓音柔软：“夫君，妾身有些冷，先回房了。“
云梦勋垂眸看她，眼底漾开笑意：“好，你先回去，我去书房安排些事，随后就来。“白榆抿唇一笑，翩然离去。云梦勋这才转向三位侧妃，语气疏淡：“你们也退下吧，本王还有公务要处理。“
张仙儿一直沉默不语，直到白榆离开，才抬起含泪的眸子，轻轻拽住云梦勋的衣袖，低喃道：“王爷，可是妾身等人已年老色衰，才让您这般冷落？“
这一声柔弱的质问，竟让云梦勋心头一颤。他怔了怔，随即一把攥住张仙儿的手，将她拉至身前：“仙儿，莫要胡说，本王何曾舍得冷落你？“
陈子怡和周颜眼睁睁看着云梦勋揽着张仙儿离去，恨得暗暗咬牙。
书房内，烛火摇曳。或许是太久未曾亲近，云梦勋竟一时情动，未及回房，便与张仙儿缠绵在一处。事后，张仙儿伏在他怀中，脸颊绯红，指尖轻轻在他胸口画着圈：“王爷，若是仙儿也能为您生个孩子，该多好……“
云梦勋低笑一声，捏住她的下巴：“嗯，的确是好，不过……还需再努力些才行。“
张仙儿抬眸，眼波盈盈：“那……王爷可愿再努力一次？“
……
夜深时，云梦勋满面春风地踏入白榆的院落，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餍足之色。
白榆倚在窗边，月光在她素白的寝衣上镀了层银辉。云梦勋刚踏入内室，便见她鼻尖微动，随即蹙起眉头：“夫君今日倒是好兴致，不知是哪位妹妹这般得宠？“
云梦勋失笑，故意凑近她颈间轻嗅：“夫人这般灵巧的鼻子，不去大理寺当差真是可惜了。“
白榆偏过头，一缕青丝垂落，恰好遮住她微红的耳尖：“我身上从不用这般浓艳的香粉，自然闻得真切。“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带，“王爷既已尽兴，何必还来我这里？“
云梦勋眸色一暗，突然将她打横抱起：“那夫人便替本王将这身脂粉气都洗了去。“白榆惊呼一声，却被他牢牢锁在怀中。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今夜，本王只闻夫人身上的沉水香。“
窗外，一树海棠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掩去了内室渐起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