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家距离三顺子家不远，有五十米左右，小时候，三顺子、拴住和庆雨常去四奶奶家玩耍。

　　她家院子里种了一棵杏树，一棵梨树，还有一棵枣树，另外一棵是槐树。

　　到了三月份，杏树开花，一树的粉红，小花苞你挤着我，我压着你，争着露出粉白小脸，三顺子、拴住和庆雨三个人围着杏树追着跑，不时把落在地上的花瓣，用小手扬起来，喊着：下花雨了，下花雨了！

　　梨花开了，嫩绿色的叶子中间绽放几朵雪白，又是一树的芬芳馥郁。

　　四奶奶坐在屋檐底下的马扎上，叮嘱他们千万别摇晃树干，会把小的看不见的果实摇落下来。

　　三顺子大声喊着：“奶奶放心吧，我们不摇晃树，还等着秋天吃杏子和梨子呢！”

　　拴住和庆雨听了，也附和着喊道：“等着吃果果，等着吃果果呢！”

　　四奶奶看着他们玩的开心，笑着说：“臭小子们，就知道吃，不知道脸皮厚！”

　　“脸皮不厚，就不厚，奶奶家的果果甜！”三顺子、拴住和庆雨跟奶奶没皮没脸地说着。

　　那些稚嫩的日子随着日夜不停流淌的苇河水流逝了，但童趣和快乐却永远留在了三顺子心里，难以忘记。

　　四奶奶也在岁月变迁中从窈窕变得苍老，腰肢变得不再挺拔，满头白发丝丝缕缕写满了故事。

　　娘告诉三顺子，四奶奶年轻时，可不是一般人物，她给游击队传递过信息呢，当年还有个相好的是游击队队长。

　　1941年，四奶奶才20岁，正是如花的年龄，是村子里最漂亮也最泼辣的姑娘，村民都叫他假小子，一条大辫子乌黑油亮，随着纤细腰肢的扭动，甩来甩去，吸引了不少小伙子。

　　四奶奶其实心里早就有了一个人的影子，他叫李卫民，是抗日游击队队员，小伙子长得精神，做事干练果断，在敌后游击战中缕缕建功，大家拥护他当了魏家村一带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队长。

　　李队长打小就和泼辣漂亮的假小子四奶奶一起玩耍，长大了不好意思成天一堆打闹，但是两个人心里有对方，只是没有当面挑开。

　　李卫民父母被鬼子杀害了，之后李卫民参加了游击队，到处活动，打击鬼子，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为了不给老百姓惹麻烦，大部分时间都在野外住宿。

　　当然，如果回到魏家村，肯定要到四奶奶家，抗日形势严峻的日子，他不敢白天回魏家村，只好半夜五更摸到四奶奶家里。

　　他俩早就预约好了暗号，敲后窗户三声，学蝉叫三声，四奶奶这才放心地打开屋门，把他迎进家里。

　　煮了热水，炒了金黄喷香的鸡蛋，挖出一勺白面，擀半锅面条，李卫民呼噜呼噜吃得那个香那个快。

　　时间长了，李卫民不回来，家里的母鸡下蛋了，四奶奶收起来，腌在陶罐里，做成咸鸡蛋，煮熟了，让他带给游击队队员吃。

　　如果正逢槐花开放时节，那就吃上鲜货了。

　　黑天半夜，爬到树上，摘下几把槐花，掺了面粉，倒上清凉凉的井水，活成槐花糊，放在油锅里烙成槐花饼，就着咸菜疙瘩，咯吱咯吱，把连日来疲惫不堪的身体一顿饭就养好了。

　　吃饱喝足，李卫民抽上一锅旱烟，在烟雾缭绕中，他给四奶奶讲抗日战斗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四奶奶也把魏县碉堡里鬼子的活动告诉他。

　　油灯忽闪忽闪的，两个人的眼睛时而凝视对方，时而低头躲开，四奶奶羞涩美丽的脸庞映在李卫民深邃而又明亮的眼睛里。

　　四奶奶问：“卫民，啥时候日子才能安稳啊？啥时候你才能回到魏家村？”

　　说这话时，眼里全是期盼，一双眸子比暗夜里的油灯还亮堂。

　　“快了，我们快要胜利了！”李卫民的两眼发光，好像已经看到了明天可喜的消息。

　　四奶奶心里也不禁向往起来，一双眼睛格外的明亮。

　　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鬼子投降了，李卫民收编在正式部队里，部队到魏家村整编。

　　他跟连长请了假，来到四奶奶家，满脸喜气洋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碧绿手镯塞给她，说这是聘礼，手镯是用津贴从大集上买的。

　　四奶奶激动的，一张粉脸变得通红，泼辣的她一时成了一只小绵羊，温柔乖顺，李卫民一把搂住了她，两个人浑身颤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听李卫民结结巴巴地说：“鬼子走了！我娶你！”

　　四奶奶默不作声，只是用手指狠狠地掐着李卫民的胳膊，他觉得痛而且幸福着，她觉得一颗心快要蹦出胸膛。

　　这时，部队的集合号吹响了，李卫民不得已，离开四奶奶，跑向部队。

　　这一走，再无音信！

　　事后才知道是去渡江作战，解放南京了，一开始隔几个月，还有一封书信捎来。

　　信里写着：“妹子，我想你！你等着，等我解放了江南，我回去吃你做的炒鸡蛋烙槐花饼！”

　　后边是个大大的感叹号，代表着他急切的心情，四奶奶不认识字，听着三顺子爷爷念完书信，泪水止不住地淌啊淌的……

　　等到1949年，革命成功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也没等到李卫民回来。

　　大家劝四奶奶别等了，再找一个小伙子成家吧，眼看就三十了。四奶奶不答应，她说李卫民说好要回来娶她的。

　　她摸着那只碧绿玉镯子，想着李卫民说话时的果断激情，那双眼睛的灼灼目光……

　　多年以后，政府给村子里送来一本证书，是给李卫民的，他在南方作战时英勇牺牲了！

　　村主任把那本证书送给了四奶奶，她跑到苇河边上，坐在柔软河沙上，嚎啕大哭，直到夕阳染红了西方天际。

　　第二天，四奶奶把手腕上的玉镯子摘了下来，放在炕上的衣柜里，对村民说：“自己终身不嫁，为李卫民一辈子单身！”

　　谁劝也不听，果然一辈子也没出嫁。

　　以前，三顺子父亲白来顺总会去给四奶奶挑水扫院子，父亲死后，三顺子便接过照顾四奶奶的活计。

　　逢年过节是必须去看她的，平常三顺子也少不了到四奶奶家里，看看家里少了吃喝没有，有啥需要帮忙的吗，每次去，他都会买上一大包东西。

　　四奶奶心疼三顺子这么小没了爹，不让他花钱买东西，但三顺子从未间断过。

　　他知道四奶奶独身这么多年，是为李卫民守身，是为人民英雄而纪念，四奶奶用她独特的方式来表达。

　　2000年，千禧年！三顺子更应该看看她，这次他把母亲魏兰和美美一起喊上了，当然也离不开儿时伙伴拴住和庆雨，他俩可没少吃奶奶家的果果。

　　四奶奶看到这么多孩子来看望她，高兴得合不拢嘴，粗糙的双手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就像当年油灯下一样，那双眼睛格外明亮。